文|不是官话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小东的N种生活
背景：1月17日，在辽宁省十二届人大八次会议上，辽宁省省长陈求发首次公开确认该省曾经经济数据造假。这是“官出数字、数字出官”的必然结果。在分税制体制下，财政收入虚增的税收数额，也要按比例向中央和省上缴。因此，“吹牛也要上税”。
其实，数据作假现象在全国范围内相当程度地存在，不仅仅是经济数据，而是各种数据。甚至是自下而上的心照不宣地系统性作假。我曾在某乡镇挂职任副镇长，对此种现象亦有观察和记录。现分享几段细节。
01
每月都要杜撰例会记录
忙，是计生工作的特点之一。但她们主要忙于造假。
计生的日常工作除了进村做宣传、调查，就在办公室里更新系统，做各种数据的统计，新生儿、生的、死的、妇女上环等等。生了孩子的，还要电话催她们上环。还要杜撰例会记录。
王小乔（分管计生的党委委员）说，今年（2013年），广东省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换了领导，推翻了原来的统计系统，并重新建设一套统计系统，于是她们忙乱了。
她举例说，以往，各乡镇都攀比计生达标率，而隐瞒超生实情，在数据上把达标率做得很好看，都在97%以上。可新任领导要求数据真实，于是全省计生系统都得更改整个统计系统，达标率就变成百分之八十多了。
当然，上面制定的超生指标也下降了10%。
我问，既然超胜指标下降了，计生压力是不是小了很多？
她说，仍然大，而且是很大。虽然梧桐镇实际超生仍在超生指标范围内，但结扎、上环、征收社会抚养费等方面的压力很大。
广东省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新主任上任后，另一个改变是：例会在考核中的比重大为降低。
以往，计生考核指标总分为2000分，而例会记录就占500分。上级要求各村每月都要“召开”计生例会，且要做规范的会议记录，领导们检查时必看会议记录，甚至要看每次会议记录的与会人是不是都一样。
“其实不可能每个月每个村都开例会，所以，只好自己（镇政府计生人员）编会议记录，从会议时间、地点、与会人员、会议内容都是自己编造的，仅仅这些会议记录，每月都要好几天时间去编。领导们其实也知道这都是不合理的，也知道作假，但既然是省里的规定，也只能遵守。”她说。
现在，计生考核总分为100分，例会记录只占2分，“但每个月还是要编例会记录，总要安排人去编”。
02
50%的水份
闲暇无事，我逛到经发办，发现路永斌（经发办工作人员）破天荒地坐在电脑旁。平时，他总在玩手机QQ。
当时，他正在填写一份关于农村生活污水排放情况的统计表，有人口、排污水量等项目。而各村组人口数据，他竟然参考的是2010年的数据。他解释说，没有这两年的最新数据。所以，他在2010年数据的基础上，给每个村随意增加几个人。
“人口肯定是增加的嘛。”他说。他没有考虑死亡的情况。
农村生活污水排放如何统计？他说，根本无法统计。他也只能估算：每个城市居民生活用水大约每月10吨，因此，他也将农民生活污水排放量定为每月10吨。
这是永泰市相关部门所做的调研报告，至于调研报告的用途，文件中并未说明。
当时，唐悦（经发办另一名工作人员）也在办公室咬着铅笔头，表情痛苦地对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发呆。表格里，9月份、10月份、11月份、12月份分别对应着一个数据。原来他正在统计企业年产值。
“今年肯定完不成任务。每年定的任务比上年增长10%。但今年1月份到9月份只完成了任务的32%，全年估计也只能完成一半的任务，大约有8000多万元的产值任务不能完成。”他正绞尽脑汁地给每个月凭空增加一些产值，使其达到任务指标，“但每个月又不能翻番的增加，那样太假了。”
我感觉这很荒诞。从计生办到党政办到经发办等各部门都在数据上造假，呈现出一个纸上和谐、数据繁荣的特色中国。
这些参与造假的年轻人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是否有所反思？这些虚假数据将会产生哪些实际的影响？
03
上级部门教我们怎么作假
一天晚上，终于有机会就自己的困惑请教分管计生的党委委员王小乔。
“计生方面的数据水份到底有多大？”
“占百分之十几。”
“其他部门，包括经发办、党政办都造假。每个乡镇都造假，到了国家层面，数字的水份就非常高了。这会产生什么影响？”
“其实，市里都知道计生数据有水份，开会的时候，计生局还教我们怎么作假。所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其实，上级部门只要去医院查出生率就知道计生的真实数据了。至于虚假数据的后果，我们没思考过。”
“计生部门很多工作围绕数据，那么在日常工作中，围绕数据的工作量占多少比例？”
“50%是有的。”
“长期在数据上作假，会不会导致精神分裂？把鲜活年轻的生命用于长期造假，久而久之，会不会对人生的意义产生怀疑？”
“不会。我没有职业方面的负面影响。心里只是想着，要完成领导安排的任务。”
“以前，计生政策很严，执行政策时会不会很压抑？”
“1990年代最后几年，计生政策非常严。那时候，要抓人引产，直接把孕妇从门后面抓走，她们喊着，‘你这是让我断子绝孙’。听着也难过。但这是责任，我们要按政策做事。”
“逼迫你们如此做的，是来自上面的压力，就像强拆埋人或者引发自焚的道理一样，执行强拆的人多少受到来自上面或者资本的压力。”
“强迫引产之类的并非出自压力，而是出于一种责任。现在计生政策放松了，多为宣传，但宣传是没用的。没有强制手段不行。”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她说，她其实不愿意聊这些内容，内心有抗拒情绪，“整天都在做这些工作，不愿意在业余时间还谈这些”。我只好打住。
04
民生数据也造假
房飞（党政办工作人员）躺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倾诉基层年轻干部的苦闷。我趁机提了几个问题。
……作为党政办副主任，他认为，党政办文件的写作遵守几个原则：避实就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的建议部分要虚化。数据要夸大，经济数据都采用统计局的数据，已经被区统计局夸大了。“2012年10月份梧桐镇完成了地税任务的70%，到年底就被统计成90%。肯定有夸大”。
“夸大”是区统计局的主动调整。当然，镇政府也要找关系调整数据，把别的乡镇超额部分调整给落后乡镇。
多年来，辖区内的经济实体并无多大变化，税收很难增长，但区里却要求每年增长15%。
“这是不可能的！但就算请客送礼也要完成任务。年底时，镇里只好请区财政局领导吃饭，请他们将其他镇超额上缴的税收做到梧桐镇的账上。”镇长王雷曾对我这样说，“镇政府就是以完成上级指派的各种任务而存在的。”
党政办的工作经历使房飞不再相信政府数据。他坦承，他参与了数据造假，这与其价值观不符。“过去，民生数据是不作假的，但现在也要求民生数据作假，而且作假比较严重”。他也很纠结，“但既然在体制内必须服从”。
党政办的工作给他带来两个改变：一是，以前，他以为很多事情政府不去做，属于政府不作为，但现在发现很多事情是地方政府根本做不到的。二是，以前，他以为政府都是对的，但现在发现，很多时候，地方政府不作为，甚至参与作假。
（鲍小东，前资深记者，现企业管理者，曾任副镇长。著有《拆掉高高的柜台》一书。本公众号横跨体制、媒体和商业等领域，内容丰富，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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