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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蒂克消亡史:我们仍身处争于气力的今世

文|单向街书店

2017 年第二天,新年小长假很多人都会选择看电影,正在上映的影片中,有一部名为《罗曼蒂克消亡史》。大家都知道现在正在进行的“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其中的第三篇提名作品,正是来自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的导演程耳。我们将同电影相对照的原作小说完整呈现于下文。

没去看电影的朋友,不妨先看看下面这篇,程耳枯瘦简明的克制语言,刻画了不完美的人物起伏不定的精致荒诞:“智慧与道德都是上古和远古的事,我们仍身处争于气力的今世,那就去他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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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曼蒂克消亡史  

程耳

仅从穿衣做派而论,他已经像极了一个沪上的中产者,终年考究的长衫,身后跟一个浦东乡下找来的听差。每天早上吃过王妈亲自安排的早饭后出门,整个上午都泡在茶馆里,中午自然是在那么几家饭店里挑一家。他早已习惯了中国菜,下午则泡澡堂子,身边往还的也尽是沪上各种公子哥或是年纪更长的家底实在的白相人。

渡部身处其中,经年累月,再看不出日本人的样子了。

他十几年前在日本跟留学生杜小姐结婚后就一起来了上海,杜小姐模样尚可,年轻高挑,性格温顺,经济富有,一切都无需他操心,更妙的事他似乎是下了船才知道,此杜小姐正是杜先生的胞妹。他们下船便径直住进了杜宅,到民国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杜小姐先后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再搬出去过。

澡堂子出来,按说就该去酒楼或是某个达官显贵的家里应酬,他却从来没有去过,就连杜请了梅先生吃饭这样的场面也不参加,晚上他有事做。

广东路靠近黄浦江,四国银行背身的里弄那齐墙高的桉树包围之下,有家叫菊的隐秘的日本餐厅,是经他打理的生意。那原本是沪上顶级豪门家的财产,老爷在北京给皇上做事,回沪不久便去世,大概也是受所谓新思潮的影响,女儿竟与公子们打起了遗产官司。除了两边的名牌讼棍在法庭里和报纸上的明争以外,杜先生被委托明里暗里地为某一方某一房出力,事后,或情愿或并不是那么情愿地,这一间房屋便作为好处转到杜的名下,成了他闲置的房产。

渡部终日无所事事,便主动来打理,开了这家日本菜馆,他是要亲自下厨的。杜去过一次,吃了几口妹夫煮的菜,嘴上不说什么,但不愿意再去了,除了有一次不得不去,也不是为了吃饭。

此后多年,杜数次想起这个地方。他时常反思,这个地方是因着官司得来的,实在算不上吉祥。

上午去茶馆也不尽是休闲,有时也要正经做事。这几天上海罢工闹得厉害,霞飞路上横着电车,水电交通全部乱绝,商店全部关门,百姓的生活陷入困顿。杜先生不能坐视同时当然也是受人委托,便派了人去解决。动员一部分工人先行复工,同时承诺工资福利的事情,先停了罢工待市面恢复之后他杜某人必然出面帮大家统一解决。

这一批工人便遭受滋扰、围殴,打死了七八个人,剩下的几十人则被抓了去,不知道关在何处。对杜而言,这是头一回遇到说不通情理的状况,而且对手蛮横嗜血,下手之重也是不留任何余地。这里面的行为和逻辑都让人陌生,杜知道这并非沪上从前的某个势力,一定是什么新的流派。

辗转交涉,表面上的主导者果然是一个北方来的人,跟太太一起住在新开不久的亚洲旅店里。这样不计后果的损毁,果然是对上海没有感情。不明底细,杜便先打发人送了一只玉镯到亚洲旅店,算是见面礼,同时约了隔天上午去茶馆坐谈,对方欣然应诺。

初见时当然是客气的寒暄,北方客人再三谢谢杜先生的礼物,赞美他的手面,诚意想要追随先生云云。杜便问他失踪工人的去向,他表示毫不知情——杜先生,您一定是对我们有误会,我们从头到尾只是希望能够给劳工争取一点权利,我们是绝不会做绑票的事情的,如果那样做和流氓地痞有什么区别?

杜喝着茶,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今天以前也不认识你,所以谈不上什么误会。我昨天特意给太太送了见面礼去,是希望跟你交个朋友,希望你能给我提供个方便。北方客人便开始赌咒发誓,先是说以他太太的名义,见杜仍旧一张平淡的脸看着他,并不十分相信的样子,便接着补充说,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不是我们做的。

他这句话给杜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以此为起点,断定北方客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流派的货色,这在接下来实际上只剩下十几年的生命里,奠定了他很多重大决定的基础。成败难以定论,死亡无法避免,但至少帮他免去了像黄老板扫大街或是倒马桶那样的尴尬。

杜看了看他那只仍然举起的手,点点头,甚至释然地微微一笑,说,事情没有这么大,你不必这么说,我信你。便伸手去桌上拿了茶杯,也客气地请他喝茶。杜喝了一口茶,抬头对门口的马仔说要吃点心。马仔应声退下。后来就来了茶楼的人进来上点心,一直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渡部也坐到了桌子边上,跟他们一起吃点心。

杜说,我很生气这次绑架的事情,罢工拖这么久,闹这么僵,是因为有人混在工人里——他们不想解决问题,不希望罢工结束,故意要把局面搞乱。这些人没有正常的情感,他们不喜欢这些,我们喜欢的他们全不喜欢。高楼啊、秩序啊、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不喜欢,他们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毁掉上海也不可惜。

北方朋友吃不惯上海的汤包,早早就放下了筷子,专心听杜说这么段不明所以的话,好像也并没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杜现在也说完了,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他便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这时先前的两个马仔又回来了,手里多出一个盒子,矮些的小伙子一脸的血,甚是吓人。他们拿着的盒子看着眼熟,他觉得自己仿佛见过,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昨天刚刚见过,结合小伙子脸上的血,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渡部也看到了盒子,也看到了小马仔一脸的血,他毫不掩饰地厌恶地皱了皱眉,匆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起身拿了沙发上的帽子跟杜先生告辞,说是先走一步。杜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过一会儿还要去吃中饭。住外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杜说,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我们都要爱护,你也要爱护,我明天还想继续来喝茶的,请你讲求风度,不要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谢谢你。杜说好的,不客气。渡部扭身看着北方客人,感叹道,我真搞不懂你们这帮人究竟在搞什么。说完快步走了。

杜让马仔过来收拾一下桌子,收拾好桌子后便把盒子拿了过来,放在北方客人眼前。他低头看看盒子,又抬头看向杜,但杜此时不再看他,盯着盒子仿佛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对不起了,不过我也知道她并不是你真正的太太,请你一定不要责备。

北方客人便打开盒子,真太太或假太太的断肢以及那只玉镯静静地躺在里面。他便立刻不再执着,在早已备好的纸上写下关人的地址。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在门口的小桌子上就看到了纸笔,只是没想到是这么个用途。

中岛忍受不了日本乡下的拮据悲催,食不果腹,更不用说女人、繁衍之类。日子毫无希望,便拆了房子卖了地,倾其所有地请托外务省的一个同乡,终于得到这个名义上开拓商业实则筹备战争的人人艳羡的肥缺。当船渐渐靠近上海,他将万事抛诸脑后,翘首望去,感到自己的行情马上也要翘起来了。

顶着东亚银行筹备会社长的头衔,他通过法租界拜会了黄老板,黄此刻并不想理会这些纷乱,而且也信日本人不过,便把他推给了杜和张。来沪尚不足月,他便正襟危坐于杜的客厅,这一切于他可谓是志得意满。唯一的一点美中不足,就是身边始终跟着个池田少佐,说是保护,他知道人家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杜本想让渡部来作陪,但渡部不来,“我是上海人,看见这些日本人肚皮疼。”还说这些来的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是要打仗,哪里有什么生意可谈,我看你最好也推辞不见。杜心知他说得对,只是黄老板交待下来,不能不见。见归见,事情谈不成就行。

与终日的游手好闲比较起来,渡部喜欢菊的厨房,他会安静地切一条鱼或摆弄一块豆腐,投入专注。弄好之后轻敲一下角落里的铃铛,小二便应声将食物端出去。有时他会抬头冷漠地扫一眼外面并不多的几个食客,即便是熟客,他也从不搭理。这些跑到上海来混事的日本人在渡部眼里,怎么看都是一脸穷酸的死相,要饭的一样。渡部垂下头,掩藏脸上不知道是深深的厌恶还是怒其不争的疲倦。

他擦了一头的汗,打开厨房后门,迈步出去。是一个小院,他点一支烟,深深吸上几口,静静地看着天空踱步。隔着墙不远便是黄浦江,他看着远处帆船的一角或是天空的晚霞,大好河山,心想,跟这里比起来,日本实在是又穷又小。

抽完烟回到厨房,他刚才做好了两份饭,拿了一份到院子里坐下来吃。刚吃一口,小黑就闻着味道过来了。这只黑色的野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里的常客,只要他一吃饭就出现。

你很准时嘛,他对猫说。猫就站起来,往他放着晚餐的小几上爬。他阻止它,好了好了,我去给你弄一点,但说好了,这是我的饭,你不可以吃我的。猫佯装着下来,安静了些地等他进屋,他一进屋就去吃他的饭。

每天都是如此,当他在厨房里给小黑弄完一些鱼骨头,抬头往外看时,猫又乖乖地站好等他。他把吃的端过去给它,自己也坐下来吃饭,日复一日。小黑便把这里当了家,直到民国三十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前一直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民国三十年以后它是什么情况就没有人知道了。

老五在上海无人不知,很早就跟了杜先生。一到晚上杜便迷恋她的花容月貌,天一亮又对她感觉隔阂。大概是感到她并不简单,所以即便终于把她从富春楼接了出来,也并没有带她回家住,而是在富民路上另置了一栋小楼给她。

侍候左右的还是在富春楼侍候过老五妈妈为她接生并把老五带大的张妈,张妈今天一开门就没有好脸色给他,哎哟哟,你可真是稀客啊。杜一看来者不善,也不理她,埋着头就往楼上走,没想到张妈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你肚子饿不饿呀,要不要我去烧一点点心给你吃吃呀?杜心想现在什么时间你问我肚子饿不饿?就在楼梯中间停下来,也是没有好气地说,刚刚吃过晚饭,现在这个点吃个什么点心?

张妈看着他脸上有怒气,更加得意,双手一拍,太好了,又省铜钿了不是。说完下楼扬长而去。杜上了楼就问老五,这个张妈,是不是又犯病了?一开门就阴阳怪气的。老五笑了笑,你不要理她,你们今天晚上请梅先生吃饭却不带上我,她在生气呢。

杜听着她话里有话,说,这么听着是她生气啊还是你生气?老五急忙快步过来帮他宽衣,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说,是她啦,我不会生你的气。你放心,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绝不会生你的气。很多年后杜还会常常想起小五这句话,后悔自己当时并不相信她的真情。

温存到半夜,杜心里有事,也没了兴致,又睡不着觉,便执意要回家。老五虽感突然却只能从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地送他下楼出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汽车,往静安寺的方向开去,不久就消失在夜色里。老五这才转身回家,张妈站在门口数落她,怎么跑下来了,你不知道我们的规矩是不送客的吗?

老五没有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真是女人的敏感。此处已是诀别。

杜先生心里的事大概就是转天日本人的来访。中岛和池田如约而来,杜带了张另加一个翻译陪坐,说的是开设东亚银行的事,日本人希望跟杜合开。杜本来周旋得还算客气,直到日本人说,“听说贵公子正在银行做事,正好可以为我们打理一切”。杜感到话里的威胁,脸色才难看起来。

再往下,张问了句,我们的股份能有多少?不等翻译说话,杜便抬手制止了。只说这件事我们决定不做,但我祝你们生意兴隆之后就起身送客了。张的问话却让池田少佐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机会。或许是天生凶残莽撞,或许是假装凶残莽撞,或许只是想提示一下中岛自己的角色有多重要,他便想杀杜扶张。

中岛一听就很喜欢,这种四处搅和毫无逻辑的杀人放火最能凸显新意,但杀杜事大,他需要厘清甚或更高层级的指示,总之需要想一想。之后他煞有介事地在闸北破败的日式宾馆污秽发霉的榻榻米上枯坐了一整天,然后跑到上海的大街上转悠,跑到澡堂子里泡澡,寻找灵感抑或指示,直到得出结论,杀也无妨。便递了帖子到杜宅请客,杜辞而不见。

再隔一天的清早,池田在大街上找了个穷得只剩把破刀的在上海几乎等同乞丐的浪人商量大计,想不到竟然一击即中,潜到杜宅里去,把个杜家上上下下的活宝,杜先生的心头肉王妈给杀死了。

王妈最近跟小张结了不大不小的仇。小张是大马路上西点房的小伙计,宁波人,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吃不上饭,便划个破船辗转到了上海,跟现在这个老板学生意。几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总算是有一口饭吃。

老板家里有个漂亮女儿,大概是瞎了眼,或者是在被他用蛮力摸了几把之后蒙了心,竟表示愿意跟他好,连女儿她娘竟也在一边帮腔。老板五雷轰顶,心想真是作孽啊,几天没有关照,家里的女人怎么都变成了蠢货?便叫了小张过来问话,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想讨个什么样的老婆啊?小张一听喜上心头,想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事情成了,脱胎换骨就在今日,要沉住最后这口气。他故作诚恳地说,要丑的没钱的。老板便说,好得很,我早知你是实在人,也知你早有此意,会好好帮你安排。当天就把厨房一个哑巴的女儿许了他,晚上就洞房,真的是又丑又没钱。

这样的滑稽热闹王妈怎么能错过?第二天小张又照着点来给她送点心,王妈一边给他开门,一边又是严肃又是关切地问,喂,你不是刚刚结了婚吗?怎么气色这么差,一张脸都是黑的,晚上不可以太激动哦,要注意身体啊。小张知道她存心故意,东西一放,钱都不要就跑掉了。王妈更是乐不可支,见人就取笑小张的事。

仇就这么结下了,她不喜欢小张,小张却差一点救了她。今天送点心来的是个陌生人,王妈走过去问,小张怎么没来呀,不会真的生我气了吧?说完正要笑,却听见门口停的人力车里有动静。小张被绑在里面,正在跳出来,向王妈报警。王妈便往屋里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日本浪人一枪打在肚子上,怎么也止不住血,又伤及脏器,就这么死了。

杜去找黄老板,黄说日本人明显是要打仗,这个事我们解决不了,我们能算什么呢?但搞到你家里来这个事情要解决,他们不是要找你吃饭吗?去吃嘛,先解决王妈这件事。日本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自己定吃饭的地方,不要去虹口。

杜便定了去渡部的餐厅坐谈。渡部曾提醒他,他那里没有桌子,“你总不能跟他们一起坐个榻榻米”。杜觉得妹夫是日本人,对方应该会更放松,杀起来容易些,就打发人提前去摆了桌子,四把椅子。当天杜先生带了车夫和自己一起进去,渡部在厨房,其他人马则远远地隔了几个街口守着待命。

车夫在被王妈带着介绍给杜之前是个拉车的,后来也就一直叫他车夫,他拉车的时候偶尔帮着杀人,不肯收钱,说拉车是主业,偶尔帮着杀杀人是顺带着帮帮忙的事,不好算价钱。王妈觉得他奇怪又有趣,就介绍给了杜,从此一直跟随左右。所以这次的报复他便尤为急切,先是一枪打死了池田,中岛还击,他便护着杜往外走,中岛细心瞄准杜,正要一枪中的时,渡部从厨房开枪打中了中岛的腿。之后他扭头观望杜走出去没有时,中岛一枪打在他的心脏上,渡部就这样死在了厨房不算冰冷的瓷砖上。

这个因官司而来的房子,真是充满了诡异与不祥。

与此同时,杜先生的人马在街上被突袭了,不久知道是张做的手脚——他念及日本人承诺的所谓银行股票,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对时局的分析,觉得日本胜面更大,总之是专注于利害的考虑——杜很伤心。

他原也意识到银行的事可能会让老二失落,计划是要把番禺路上的一个厂子送给他以做平衡的。当然这算不得什么,还有更伤心、更无法接受的事情——家里人都被杀了,儿子遭杀戮,胞妹亦亡,只是遍寻不到渡部的两个儿子。最后,在二楼杜用来抽鸦片的房间的榻里找到了,他们躲了进去,逃过一劫。杜连夜逃离,在法国公使的帮助下,清晨终于上了船,身边只剩下车夫及两个外甥。

船行至公海,便有小艇追来,由船上扔了绳子下去,小艇上一人登船,是黄老板的听差。无非送些钱来,并让杜安心,不必操心家人后事云云,再有就是老二躲到日本领馆去了,短时间是不会轻易出来的。杜问他老板可有意去香港避乱,说是没有,又问那你还回去吗?答道,老板没有说,急着出门,忘了交待他。杜便说那你先跟我一道去香港再说。听差略踌躇,说老板虽是没有交待,但大概还是回去的好,不然谁再给他烧烟呢?便仍是沿刚才的绳索,下到小艇上向上海驶去。

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山雨欲来。

小六原本也是没落读书人家里的矜持小姐,碰到婚姻失败,几经流转,每况愈下,眼看就走投无路之际,却意外投了黄老板的好,搅和到黄老板一把年纪,也要赶时髦似的真跑去民政局正式登记离婚,正经事一般地娶了她回家。

可能还是因为没落吧,她自小的良好教育没有同样良好的经济来配合,便形成一种奇怪的人格,消受不起这样的富贵,或者确实并非俗物到了拼死也要追逐爱情的境界,又或者真像后来人们说的就是一个花痴,总之,她一天也没有消停过。

起先只是私下里跟小年轻们搞搞暧昧,拖拖小手亲亲嘴,包括黄老板本尊在内大家都可以佯装不知,很快就变本加厉地跑去跳舞厅里招摇。跳舞厅里人多嘴杂,就把事情搅成了面子问题,再也无法佯装不知,吃哑巴亏。

黄老板脸色一难看,杜先生只好亲自出马。因体恤老板的苦心,杜只能不断给小六好处,换取她的收敛。今天答应她南京路上一张广告牌子,明天又为她甚至去找戴先生商量,备了厚礼请吴小姐称病把原本定好的角色推掉,让给她,这才暂且消停下来。

黄老板带了小六到杜宅吃饭,说是庆祝她试镜成功,更是回报杜的一番努力——一大家的晚餐。小六跟老五坐在一起,小六问她,为什么都叫你老五呢?听着像男人。老五答我是富春楼里排行第五的跳舞的舞小姐,不叫老五叫什么?你听不习惯可以叫我五小姐。张先生带了个姨娘,也在一边起哄,只有渡部始终静静地吃喝,挂着浅浅的笑意。杜小姐抱着只有一岁的大儿子,肚子里装着小儿子,安静地坐在渡部旁边。

小六数落完白痴一般的导演,杜的儿子让她再谈一谈赵先生。小六又是不屑又是怨愤地说,还不认识,人家还没来上过班。他的戏要集中到最后一起拍的,人家是明星,讲派头的。大家又是笑,杜先生隔着饭桌看老六,突然生出别样的担心来。

很快就证实了杜的担心。赵先生头天上班之后就把小六带回了家,帮她拉汽车门,关门之前还体贴地帮她弄旗袍的下摆。小报记者一拍一写,第二天报纸一上街,杜又是愁容满面,悔不当初。

首先派人去砸了片场,抢回底片,在导演脸上随便比划几下。演的成分居多,也是为了明天的报纸。事后再私下慰问导演或是给钱重新另拍一部戏,反正都一样——这样总算找回半张脸面。既然全上海的人都在看着,最理想的当然是杀了小六和赵先生,可即便是要杀掉,总还是要谈谈。

小六满不在乎地来了,跟杜一起枯坐。杜愤慨地说,大家都是装新潮,赶时髦,只有你是个真花痴。小六说,连赵先生都说了,我是演员。杜说那你这次准备怎么收场呢?小六说,你去跟老板说说,放过我吧。杜一声叹息,你讲得倒是轻松。小六便也沉默,最后说,那我就去死吧,反正我也就是个行尸走肉,一具皮囊,什么花痴啊,十三点啊,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说完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对着杜先生笑,说,你不会杀我的,你舍不得,你会给我想办法。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了杜一个人忧愁,心想,这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晚上渡部过来找他吸鸦片,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劝慰他,杀就杀吧,奸夫淫妇的,不算冤枉,也不可惜。他瞪渡部一眼,穿鞋出门找老板。

黄老板就着咸菜喝白粥,不理他,他只好一旁枯坐。好容易老板问他吃不吃,他便自己拿了碗盛粥喝,好歹比傻坐着强。刚喝了一口,黄突然说,你要是这么犹豫就不要杀了。杜马上纠正,我可没有犹豫,你说杀就杀。黄瞪他一眼,放了碗筷,突然泄气般地说,算了,我说不要杀了,为这种事杀人不值得。不过,面子还是要找回来,他们两个都不能在上海了,送他们离开上海,越远越好,再不许回来,想活命就不要再回来。

杜心头的阴霾散去,又要装作平静,说那我让妹夫送他们去苏州,从苏州再坐火车往北走。黄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喝了两口粥又说,你悄悄给她点钱,让她将来好过日子。杜说好啊好啊,粥喝得畅快,又盛了一碗。黄瞪他一眼,他放下筷子,黄说,这件事情不许说出去,谁说出去我骂谁。杜说好啊好啊,又捧起碗把粥一饮而尽。

他们便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赵先生外加一个司机,开一辆蓝色雪佛兰轿车,穿过上海,驶入郊外雾气迷漫狭窄泥泞的马路,消失在黑暗里。等适应这黑暗后才看见头顶上方的一轮明月,那是民国二十三年上海的月光,很可能是最后一段花好月圆的时光。

小六的风流韵事引发的风波,无论最后导向何方,也丝毫不影响当下的消遣。电影改了名字,花数天补拍了赵先生和小六的镜头之后很快就上映了。居然故事清晰情感明确,这半遮半掩的旧事倒成了卖点,票房创了纪录。当和平再次降临,看电影又成时尚,这一纪录终被改写时,已经是五十年之后了。

关于老五的种种传说一直没有停止过,有时为了神化,有时为了诋毁,更多时候是一种伪装成同情的轻视。但她跟哪一方都有交道,富民路的小楼在战争时期为各方使用,常常同时住着水火不容的几个流派,同抽老五买来的香烟,同吃张妈做的饭,共用楼梯下的洗手间和澡盆。楼上楼下地辛苦工作,处心积虑地谋划怎么置对方于死地。

没有人知道老五究竟使了什么样的手段周旋其中才能够这样相安无事,也没人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可能只是在杜先生离开上海之后本能地想要寻找依靠,而她深知哪一方都不一定靠得住,索性都靠着。或许这只是从前的职业本能,她把自小在富春楼练就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而这些传闻大概都是真的,因为戴先生的情报向来准确。

戴先生这一趟到香港,是应日本内阁绕开军部要求见面密谈的请求。戴知道见面不过是做做样子,反正他在香港还有私事,见他亲爱的吴小姐,不是这样的理由,按说他是无法脱身离开重庆的。

仗打到民国三十年,在大陆上一路高歌猛进的日本早已忘却战争的目的,连目标都失去的战争如何结束呢?没有能力结束的战争又怎么能发动呢?走投无路的日本人已经选择了疯狂到死,又心甘情愿地多半是出于故意去上了德国人的当,准备跟德国人对世界来个夹击,再大会师——打了这么一针新鲜鸡血,便真的准备蹦跶到太平洋上,找英美的茬去。

戴先生事先知道了这些情报——他应该是第一个知道这些情报的盟国的人,所以对日本的末路心知肚明,十分笃定。他知道此刻坐在面前的政客是日本人里稍微清醒的阁揆,即便他们可能也选择相信了德国人马上要在英国本土登陆的情报,但至少不认为这和自己有多少直接关系,更没有被所谓的“不要误了这趟班车”的奇思怪想左右。认识归认识,他们还是没有能力左右局面,所以戴在整个会面中只讲了一次话,他说,不打当然好啊,只要归还满洲在内的全部在华利益,战争赔偿,惩办战犯,我们是可以接受你们无条件投降的。

日本人愣在那里,戴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低着头说,不同意是吧?那就继续打吧,我们才刚刚退到重庆,世界这么大,还可以再退,不管退到哪里我们也会再回来,上面几条一点都不会变。说完任日本人再说什么,只顾低头喝茶,日本人不得不告辞的时候他也没有哪怕抬一下眼皮。

日本人一走,他便和杜去山上散步。从山上望过去,海上英国人的军舰是那么小,或许真是不堪一击,但他相信美国人,就破译的日本海军电文来看,他是最早知道日本已行至尽头的人。

香港之行的私事是在散步中解决的。一是香港马上开打,杜要带吴小姐一起去重庆,二是老二的问题。张后来从领事馆出来,学着汪府人的样子也在长衫外套了件皮坎肩,在外滩剪完东亚银行成立的彩之后就坐车径直回家,从此再也没走出过自己的深宅大院半步,日常治安由伪军和日本宪兵共同维护。

但眼下机会来了,汪伪做事的出发点大概不甘寂寞的成分总是居多,仿照宋子文,也要搞税稽警队,委了张为队长。这下体面了,职务高到要去南京述职,不迈出院子一步是不行了。戴是在这时候提起的老五,无非是说,真要做的话,凭老五的本事,在上海他是可以帮到忙的。

晚上杜去找车夫,他正在厨房的小桌上就着几样小菜喝酒,杜便坐下来看着他喝酒。杜的意思,仗也打得差不多了,不久就能回上海,他还跑了不成?一起去重庆吧。车夫浅浅地抿一口酒,说重庆山多,热,又总是下雨,我们拉洋车的最讨厌这种地方,不去。他望杜一眼,说,本来我拉辆洋车,最远到个徐家汇,这些年,世面也见够了,重庆有戴先生照应你,你就让我回去吧。

两个外甥有些哭闹,一直送车夫上到船,风大雨大,更显出离意。杜站在后面看着他们,雨越下越大,在岸上很有肆虐一切的样子。海里便好得多了,海面上基本还算平静。

至于老五,不仅帮忙还亲自动了手最后搭了自己的性命进去则是戴和杜都不曾料及的。表面上张是坐汽车去南京,好几辆车趁着夜色开出来,老五却知道他只是佯装乘汽车,坐上一小段之后,其他车仍往南京方向开的时候张啸林已经悄悄到了北站,从那里上火车。

老五手持一张李士群亲自批注的通行证,提早在南站上了火车,大摇大摆地坐进一等座,只等张上车。只有皮包里的小手枪当然不够,她起身去车箱的连接处抽烟,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取出火车上的钥匙,打开了靠铁轨里侧车门的锁。大概不常开或从不开,她费了大力,弄断了自己新涂的一只指甲。锁终于开了,她伸手确认了一次。

计划简单、蛮横,容易成功却绝无后路——等张低调地上车后,一定会看见面冲门坐着的老五,四目相对,他肯定转头跑,老五就取皮包里的枪射他。他的保镖皆会去攻击老五,而他会继续往外跑,直至下车。此前一直潜伏在北站铁轨上的车夫会经由老五开锁的门上车,从身后射张。

实际发生的与计划没什么差别,三个老相识死在了一起。只有老五迅速打光了子弹,但几乎没有命中任何人,无论张还是他的保镖——或许她太在意断掉的那一处指甲,分了心。但对于计划或结果而言,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在日本突袭香港前一小时,杜带着外甥与吴小姐一起由戴的副官带路,登上了民国三十年最后一架由香港飞往重庆的客机。虽然已时隔七年,杜仍为先前电影角色及后续的事感到难为情,两人匆匆打过招呼之后,杜便低头不语。

吴小姐揉着自己的膝盖骨,说,哎呀,早知如此,当初在上海就应该好好玩耍,每天咖啡喝喝,跳舞厅泡泡,家里睡睡觉,傻子才去拍什么电影,吃力死了又没人看,恐怕底片也找不到了。真是后悔死了,杜先生,你说是不是?

吴睁圆了眼,满脸殷切地望着杜。谢谢吴小姐,谢谢吴小姐你这么说。吴却早已望向两个外甥,哎呀,我带了东西给你们。客机在坑洼不平的跑道上腾空而起,杜望向窗外,海面竟出奇的平静。

杜先生在重庆常常住在杨家山的公馆。已是民国三十四年夏天,戴先生比从前更忙碌,此时他已经知道美国人在太平洋的某个僻静角落里试验了新式炸弹,相信战争会比想象中结束得更快。

战争本是常态,打得久了,早已应付自如,现在突然要结束却真是难以适从。短期要做的事情太多,新的问题已经出现,俄国人在北边聚集就是很麻烦的事。或许还有更麻烦的,明天他要到河北去。

没有等到他回来,美国人就扔出了两颗炸弹,手里还备了一颗预备着炸东京。可能是消息走漏了,也可能是广岛的情况太惨烈,日本人至此终于清醒。蒋先生去电台演讲,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后的证明。

杜先生和吴小姐以及两个外甥正在吃午餐,突然就胜利了,看来新的生活就在眼前,不久或许就可以回上海去了——人就多出许多感慨。

吴小姐说,我想起来,第一次见杜先生的时候,也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杜说,是啊,见面说的话我都还记得。吴笑而不语。杜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说电影。吴小姐放下筷子,说再在重庆待下去,我也快要饿死了,样样东西都好难吃。大概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就不喜欢吃这里的东西,喜欢上海,所以爱吃上海菜,大概是喜欢什么地方就会喜欢吃哪里的菜。

杜先生听着她说完,却突然想起了饭桌上这两个外甥的父亲来,想起那个因官司而来的不吉祥的房子。

我前面说,杜小姐至死也没有搬出杜宅,这是事实。她在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个晚上死在了杜宅。我还说,富春楼的规矩是从不送客,老五却一反常态地一直送杜上了车,大概是女人的敏感——这也是事实,那里就是诀别。老五当时的心情比我们现在了解的还要再复杂一点,这是后话。

还有什么呢。是的,那只黑猫。我说,从此它便把这里当做了家,直到民国三十年前一直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渡部在民国二十六年死在了餐厅厨房不算冰冷的瓷砖上,那接下来的四年它吃喝什么呢?

民国二十三年的上海,他们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赵先生外加一个司机,开一辆蓝色雪佛兰轿车,穿过上海,驶入郊外雾气迷漫狭窄泥泞的马路,消失在黑暗里。车开到半路,渡部让司机停车,开两枪打死了赵先生和司机,之后在车上强奸了小六。

几番犹豫,他没有杀她,把她带回菊餐厅,扔到地下室之后,回家一个人坐在桌前吃早饭。怀着一个抱着一个的杜小姐后来也来了,杜先生也来了,他们吃着早饭谈着话,生活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他每天都做两份饭,自己吃一份,猫来找他,他喂完猫,吃完饭,便端着另一份饭去地下密室喂小六。吃完就是操,操完还要吃,日复一日。

现在我们知道,对餐厅的那些日本食客,渡部脸上是怒其不争的疲倦而不是真正的厌恶,中岛在上海大街上假装寻找的也不是什么启示而只是渡部的指示。

杀吧,他在澡堂子里同意了中岛的意见,他在规划决定着一切。民国二十六年去菊餐厅决战之前的那个下午,他或许想过要放弃,就在杜宅门口的路上,一手抱着两个儿子,另一手抱起杜小姐,开始往外奔跑,越跑越远,仿佛要逃离一切。不久他放弃了,他们太重了,他不得不放他们到地上。他大口喘着气,放弃了放弃的想法。

帝国军人的概念像一道咒语般压迫他,尽管他也知道历史进程其实早已注定,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必须贡献自己微观的努力。既然他微观的努力也注定在历史之中,那么他将用今晚的事,洗刷哪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内心闪过的放弃的耻辱,并获得重生。

或许是舍不得儿子或许是别的原因,他最终开枪打了中岛的腿,放走了杜。他佯装死亡,为了新的任务新的战场。

那只黑猫,那只黑猫在菊的后院住到了民国三十年,有吃有喝——渡部和小六一直喂养着它。

这一年他去了南亚,去了菲律宾。他本想掐死小六,最后一刻放弃了。小六回到地面上之后,是一个她已经认不出来的上海了。

小黑之后的去向没人知道。

民国三十四年,杜终于在上海找到小六,久别重逢,一切都变了,但故人总是让人信任。

渡部被关在吕宋岛的盟军战俘营,杜带了人去找,拿两根金条买通了管理战俘营的澳大利亚军官,军官同意帮忙,但强调不能在营地里面杀,渡部必须自己签字同意引渡。

为了逼渡部出来,杜杀了他的大儿子,自己亲手带大的外甥。渡部为保住小儿子自愿从战俘营出来——小六开枪打死了他,最后的日本鬼子倒下了。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后的证明。

回到上海,杜先生去见了黄老板,才知道老五在他去香港后给他生过一个儿子——老五送他下楼那天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没来得及说。张妈照看着儿子,仍住在富民路的小楼。

老五死前来找过黄老板,留了话,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杜能带儿子到香港去。杜便找到富民路,儿子却并不认他,张妈也对他出言不逊,杜只好说是他娘死前交待的,让我一定要带他去香港。张妈不依不饶,说,你呢,是个流氓,他娘呢,是个妓女,现在时代变了,你们俩的话他都不要听。说完就把杜关在门外。

他一直拖到一九四九年五月初才坐上去香港的轮船,算得上真正的末班车。没人知道他在拖什么或等什么,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过是下意识的拖延。不久他就死在了香港,死前再没有值得记述的事或说过的话。他基本没再说话,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终于走向自己的沉默。

《罗曼蒂克消亡史》

程耳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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