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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后死于狂犬病 | 严肃观点

文|冰川思享库

公元前180年吕后突患狂犬病的意外死亡,使得政治根基尚不稳固的诸吕,在她死后不久就被诸刘及刘邦旧臣迅速扑灭,进而改变了日后汉家王朝的政治走向,或许也可算作疾病改变历史的又一例证。

公元前180年吕后崩殂。其死因,《汉书·外戚传》称:“太后持天下八年,病犬祸而崩。” 以医疗史的视野来看,由于吕后死因考古资料的缺乏,从病源学上对此加以研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当我们从症状学分析的角度再去细致审读史料,从吕后的掖伤、病重、亡故的时间和种种病症表现等方面深入探究,便能够发现 《史记》《汉书》中关于吕后死于犬祸的记载,并非是荒唐的鬼神为祟害人之辞,而是隐喻着可以合理解释的吕后的真正死因。

“據”高后掖与“橶”高后掖

吕后被袭造成腋伤之事,《史记》作见物如苍犬“據高后掖”,《汉书》则作见物如仓狗“橶高后掖”,二者记载微有不同。《史记》的“據”字,前人一般解释为抓持。《说文》日:“據,杖持也。”

據的本义是依据或凭靠,抓是引伸之义。《汉书》之“橶”当为“戟”。戟字的本义指合戈、矛为一体的兵器,或者用如动词为棘刺、创伤,其引申义才是拘持。

《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據”字当为“噱”字的讹写,《汉书》“橶高后掖”是从《史记》“噱高后掖”假借而来。此可聊备一说。理由是噱与戟(橶)同在铎部,故得相通,而且二字本义均有创伤的意思。

▲《史记·太后本纪》书影

“噱”字的本义,一在口,一在舌,是指动物或人的张口吐舌之状,隐含着撕咬的意思,与“戟”字棘刺之义同。故而,《史记》中的“據高后掖”,当还原成“噱高后掖”,也就是说吕后的腋伤是被苍犬撕咬所致。

不论是《史记》的“據”或“噱”,还是《汉书》的“戟”(橶),都表明吕后是被狗所袭击了,或是咬伤,抑或是抓伤。《史记》《汉书》中的“见物如苍犬(仓狗)”,所见之物应该不是“物”,而就是一条“狗”。

犬祸中的“仓狗”

班固将吕后之死归为“犬祸”,《五行志》中所列“犬祸”的第一条就值得特别关注,其文曰:“《左氏传》襄公十七年十一月甲午,宋国人逐狾狗,狾狗入于华臣氏,国人从之。臣惧,遂奔陈。”

吕后被咬伤的时间是在“三月中”,是“祓霸上”后的归途。唐代孙思邈《千金翼方》说:“凡春末夏初,犬多发狂。必诫小弱,持杖以预防之。” 春夏之交,是犬猫等动物发情的时期,容易狂躁发疯,因此医家时常提醒老弱者外出时要格外提防。

吕后三月中霸上祓祭,正是一个犬易发狂的季节,本身就隐含可能遭遇狂犬攻击的可能。汉人养狗本来就很普遍,而吕后“祓霸上”归途的周围地区自秦以来就有对天狗崇拜的风俗,有主及无主狗的数量可能更多。

▲吕雉

有关狂犬的特征,古代医书也有很多记载。晋葛洪《肘后备急方》说:如果狗“忽鼻头燥,眼赤不食,避人藏身,皆欲发狂”;明人龚诩《野古集》有《风狗行》一诗描述疯狗的特征说:“风狗风狗名为猘,舌吐涎流尾垂曳。狂奔迅走不知归,恶势横行无所忌。”

吕后在“还过枳道”时遇到的仓狗,应是一条无主的野狗,它游走不定,突然出现,袭击吕后之后,又迅速隐去。加之祓祭后回宫途中当是夜幕降临之时,以至于当事人在受伤后还不能完全确定是否受到犬的攻击,给人留下“见物如苍犬”、“忽弗复见”的印象,恍惚如在梦中。

吕后遇到的这样一条来去无踪影、行踪隐秘迅捷、不吠不叫且极具攻击性的狗,与医书提到的狂犬特征十分吻合。由此来看,吕后在犬易发狂的三月所遇到的“仓狗”应是条狂犬,与《左传》襄十七年闯进华臣宅第的狗一样,也是一“狾狗”!或许这也正是班固《五行志》要暗示给后人的信息。

吕后的腋伤与鬼神附体现象

吕后的“掖伤”在肋下腋部,《水经注·渭水注》“霸水”条枳道谓:“见仓狗戟(吕后)胁于斯道也”,“胁”与“掖”(腋)义同。《论衡》则说得更确切,是“噬其左腋”。肋下左腋部为狂犬所伤,极易有感染狂犬病的危险。而此后吕后腋伤的恶化以至死亡,也确带有狂犬病患者的症状。

吕后在被袭击后人们只是模糊的认为“见物如苍犬”,不能确定是不是为狗所伤,一方面说明攻击人的狂犬行动的敏捷和游走不定,另一方面也说明吕后的腋部被咬或抓造成的创伤起初并不明显,如果能够及时处理,本不应该成为一个大问题。 

但由于吕后受到创伤后,吕后及周围之人都认为此是鬼神出没祸人,所以首要的事情是“卜之”,占卜的结果是赵王如意为祟。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对吕后腋伤的救治处理就不会受到重视,甚至是被忽视,采用的是巫术而不是医术的方法,将主要精力转到祈祷解灾的方面,以至于错过了治愈犬伤最初的也是最佳的时机。

原先并不严重的腋伤,四个月后却断送了吕后的性命,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深刻。《汉书》记载吕后死因时更是言之凿凿地说“遂病掖伤而崩”;前引《论衡·死伪篇》也明确说吕后是因腋伤“不愈而死”。班固和王充的这些记载,表明吕后在病重期间,腋部原先本不明显的伤痛已变得十分强烈,直到最后死亡都深受其困扰。

▲《王的盛宴》中秦岚所饰的吕后

“如意为祟”是常为人们斥以荒诞而不深究的问题。吕后被苍犬咬伤或抓伤后,人们何以认为是赵王如意作祟?汉人坚信鬼神与人之间的冤仇会使人生病,特别是横死之鬼作祟更厉。吕后也不会轻易将戕害赵王如意和戚夫人事忘掉,相信他们的鬼魂会寻机为害。

加之吕后在祭祀后临近夜幕时刻的归途中遇到这样的事,会很容易和鬼神出没联系起来,再者这条霸上祓祭之途以往也是戚夫人常常来往之路,由此吕后及卜者联想到戚夫人,谓戚夫人儿子如意的鬼魂化为苍狗作祟伤人,是非常自然的事,也即“以如意精神为苍犬,见变以报其仇也”。 

吕后最初感到赵王如意作祟,可以理解,属精神上的问题,是吕后对如意之鬼的恐惧,但后来为何因此而“遂病掖伤”,转到体质上去,而且还“妖象犬形”,苍狗附体了。吕后及其周围的人大概都相信,鬼神真的能够危害生人。

从巫的角度看,这是由精神对肉体产生的危害,但是从医的角度却不这么认为。古代医家在分析狂犬病病症时,特别注意到病患被狗咬伤后异常的精神状态,即肉体的创伤对精神影响。

对如意为祟、苍狗附体现象,汉人一般是坚信不移,后人又往往视为荒诞附会之言,但从古代医家有关狂犬病病症的论述来看,这起看似荒诞的作祟附体现象的发生,背后竞有着合理的医学解释。

吕后“病甚”及其理性状态

吕后被狂犬所伤是在高后八年“三月祓霸上”后的归途中,“七月中”病甚,“辛巳”崩。 

“祓”指祓禊,汉代为三月的上巳日,这一年的三月上巳日为三月初四。病情恶化是在“七月中”,没有具体哪一日。七月辛巳死亡,辛巳日为七月三十日。由此,从吕后腋部为苍犬所伤到其死亡,前后共一百四十八天。在这一期间,又可分为两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从腋伤到病甚,病症并不明显,时间比较长,约四个月的时间。第二个时期,由病重到崩殂,时间比较短,病症急速恶化并很快死亡。“病甚”的具体时间不好确定,只是“七月中”,到七月三十日,长了不过二十几日,短了只有数天左右。

按着现代医学的分期,我们可将吕后病犬祸的第一个阶段称为病症的潜伏期,第二个阶段为发病死亡期。四个月的潜伏期,可以排除吕后死于破伤风的可能。吕后腋伤的这种潜伏期时间比较长而发病死亡期时间比较短的特征,和古代医家所描述的狂犬病患者的临床表现非常近似。 

现代医学也指出:潜伏期长和发病死亡期短是狂犬病流行病学的两大特征。狂犬病患者的潜伏期时间最长的可达十几年之久,最短则十天,但多数情况在一年以内,而以三个月最为常见。一旦进入发病期,患者的病情就会急速恶化,通常十天左右即致人死亡。 

众所周知,人被狂犬咬伤或抓伤,并非全部发病,发病与否以及潜伏期的长短与五种因素有关:创伤的部位越靠近头、颈及上肢者,创伤的程度深而伤口多者,被创后伤口未得到及时处理者,伤者衣服穿着越薄者,创伤后精神高度紧张者。这些因素越多,伤者的发病几率就越高,而潜伏期也越短,反之亦然。

吕后从腋伤之始到病重的四个月,从病重到死亡的不超过十数天,或者更短,其病症潜伏期相对之长,发病及病死之急,与狂犬病的发病特征有着极为相似之处。

吕后死前已是病人膏肓之际,可她对自己辞世后的形势分析和对策布置上,却考虑周详,预制得当,其遗诏也应是其本人生前的安排而非别人代劳。 吕后崩殂前安排后事时的思路之清晰与理性状态,与之前她对如意为祟的迷惑、恐惧及后的如狾狗一样狂颠状态,前后判若两人。 

这不像是一般患者在病危时常表现出神志模糊的濒死状态,而应是狂犬病患者临终前一种特有的现象。

现代医学指出:狂犬病患者在病危期间,时常有咽喉部痉挛的发作,继而出现恐水、怕风、怕光现象,痉挛发作时会异常惊恐、紧张、焦躁不安和喊叫不停;发作过后,病人则比较安静,言语清晰,神志处于清醒和理智状态,与周围的人也表现出合作的态度,极少有侵人行为。

“即崩”预言与江汉水溢

除了吕后安排后事清晰的语言和神智外,她说“我即崩”,对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准确预感亦值得注意,这是吕后知天命之言,还是一种病症的表现?

吕后被苍犬所伤在八年三月霸水之边祓除衅浴后的归途中,腋伤之始就与水有关,会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到秋七月中“病甚”之前亦有大水发生。 高后三年的江汉大水,人们印象深刻,这是长江流域洪灾现存最早文献上的记述。八年夏吕后病重前的再次水溢,造成的灾害更大。

汉人本来深信吕后是死于如意为祟造成的腋伤,而班固于《高后纪》中却将江、汉水大溢与高后崩殂并书,《五行志》中又将洪水之灾与吕后的独治及诸吕相王联系一起,其中之意味深长。

▲班固

它曲折地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人们从吕后临终前对水的极度恐惧中,看到了上天的神力,坚信高后末年的大水就是对她的恐吓和惩戒,而史家当时亦将此忠实地记录下来,到班固作《汉书》时又将此郑重载人其中。

本文作如此推测,似有如谶纬之征的附会嫌疑,但有其合理性:正是八年夏的江汉水灾的上报导致了吕后对死亡的恐惧和预感,不然就无法解释她突然冒出的“即崩”之言。 吕后病甚的“七月中”,恰恰是江汉水患消息上报到朝廷之时,二者之间应是有着紧密的关联。

狂犬病患者最害怕的是谈论和听到有关水的事情,吕后身边的人并没意识到太后的腋伤与狂犬有关,而且像江、汉这样大的水灾也不能不上报,汉中又为汉家的龙兴之地。一定是连续上报的江汉滔滔洪水消息的不断刺激,让吕后感到了极大的恐惧,有大难临头的预兆感,知道自己“即崩”之期的到来!

“病犬祸而崩”的结论

最后,我们不妨把吕后的病史还原如下:

吕后在犬易发狂的三月初外出祓祭,夜幕下的归途中,被急走无定的狂犬抓咬伤腋部。由于相信巫师的如意作祟之言,忽视了积极的医学救治,因而埋下祸根。经过近四个月的潜伏期后,七月中吕后的狂犬病病症急速发作,在对江汉水患灾报的极度恐惧中,她预感到自己死期的即将到来。发狂兴奋期过后的短暂清醒阶段,吕后对身后家族的命运作了精心的安排,不久后进人麻痹期,辛巳日死亡。

公元前180年吕后突患狂犬病的意外死亡,使得政治根基尚不稳固的诸吕,在她死后不久就被诸刘及刘邦旧臣迅速扑灭,进而改变了日后汉家王朝的政治走向,或许也可算作疾病改变历史的又一例证。

来源:冰川思享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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