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为城市附庸的村庄,在惯性中滑行的生存
文|理想国imaginist

2016年春节,一篇名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的文章在网上热传,甚至引发全国关于乡村话题的大讨论,大概多数读者朋友都有读过吧。那篇文章虽不乏一些争议,但也让更多人觉得写出了自己的所见所想。
还记得主页菌一读完,就果断决定要转发分享,但一看朋友圈,都刷屏了,也就作罢。后来偶然和同事聊起,同事告知读后也深受触动,并和文章作者黄灯取得联系,了解到她关于乡村的观察和书写已持续十多年,理想国已决定要出版她的书。
转眼一年过去,黄灯以《乡村图景》一文为契机,历时一年,重新爬梳、整理十多年来的研究、思考,以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三个村庄为样本写就的这本书——《大地上的亲人》终于出版(理想国,近期上市)。作家韩少功读后评价:“写得诚恳和慈悲,虽只是剖示一个家族样本,却不失为跟踪中国社会千年变局的一种微观史记,一份逼问过去与未来的深重忧思。”
今天微信,节选书中一小节和各位分享,可以看做《乡村图景》一文的延续和深化。春节期间,大概不少朋友都有回到乡下,黄灯这份如纪录片般的观察,或许会触发你类似的经验。
在惯性中滑行的生存
文 | 黄灯
在《乡村图景》一文中,我只是以一个旁观者身份,从远景层面提到了农村当下面临的诸多危机,当我试图进一步对丈夫家庭进行深入剖析时,我发现,了解越多,就越无法摆脱内心的压抑、沉重。有人将苦难比作人生的一笔财富,我要说,对能摆脱困境的人而言,过去的苦难也许是一种难得的历练和精神资源,但对于深陷生存危机、无从摆脱厄运的个体而言,苦难是刻在他们心头无法平复的伤痕。至少,对我的亲人而言,过去所遭受的苦难,深深影响了他们的性格养成、自我认知和个人能力培养等各个方面,给他们漫长人生的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局限。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从亲人的气质中,感知其面对命运的无奈和不争。在惯性中滑行,成为他们实际的生存境遇。
依然艰难的生存
在和哥哥、嫂子、四姐,甚至下一代侄子、侄女的聊天中,我深深感到他们对未来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期待,就算是年轻人,对于明天,也没有太多设想。在哥哥、嫂子的想法中,人生目标就是养大小的,送走老的;对侄子侄女而言,长大了就成家,成家了就生娃,生了娃、背负了压力,就外出打工,若在外面找不到活路怎么办,他们既没有心理准备,也没有答案。哥哥坦言:“没想过将来的生活,村里有活,就干一天,反正,做一天是一天吧,只有这个本事,也只能想开一点。真的老了,干不动了,就没招了。至于养老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等到老了干不动了,再说吧。”
和几十年前的农民比较起来,尽管哥哥也曾有过在北京打工十八年的经历,也算见识过大城市的繁华和发达,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从来不觉得城市的现代与繁华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许是童年的饥饿和过去的苦难,给他心灵留下了太多沉疴,他对生活不会生出任何非分之想,“真的在外面干不动了,回家种点田,只要能糊住嘴巴,吃饱穿暖,解决温饱就行了”。几十年过去,哥哥的意愿依然停留在“只要能糊住嘴巴就行了”的阶段,社会巨额的财富,和他产生不了任何关联。
但他又能够对生活有什么期待呢?待在家里,土地根本就不足以维持一家体面的生活;外出打工,付出了青春和劳力,忍受了辛劳和痛苦,最后却白费力气,连血汗钱都付诸东流,还找不到任何申诉之处。从这个层面而言,恰好是积淀于血液中的隐忍,让他能够承受生活的折磨。不抱希望就无所谓失望,这是哥哥作为一个农民,获得内心宁静的秘密。不能忽视的是,对哥哥这一代农民而言,因为有对过去极端贫困的深刻记忆,这种创伤性遭遇,为他忍受现在的紧巴生活,提供了心理上的支撑,也降低了他对生活的期待。

哥哥一家
与哥哥至少还能过上宁静的生活相比,四姐的日子要艰难很多。在多年的讨账、失望、伤心中,她内心早已伤痕累累,青春在无谓的等待中消失。老的老去,小的长大,生命的流程并未按季节的轮回推进,四姐的无奈写在脸上,她对生活的期待如此卑微,“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将工钱要回来,我们一家人能够回去。我感觉生活太苦了,有家不能回,社保、医保都没买,以后怎么办?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孩子没出生之前就开始打工,孩子出生了,就一心一意带孩子,但无论怎样付出,都改变不了现状。现在也挣不了多少钱,对解决问题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吃一点饭活着。我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希望,还要连累几个孩子”。
四姐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在说这番话时,我能明显感到她内心翻滚的隐忍和不满。青春美好的记忆,像一场遥远的梦,家人一直以为她生活在经济宽裕、衣食无忧中,没想到外表光鲜的四姐夫,生活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冷静下来想想,哥哥、姐姐的命运,并非完全由运气和禀赋差异造成。在哥哥临近的村庄,他曾去帮工的一户农民,从1997年开始建房子,持续了十九年,都没有办法获得足够的资金将后续的工程做完,这是我在农村见过的建造过程持续最久的一栋房子。在丈夫的村庄,我看到很多外表光鲜的新居,里面处于纯粹的毛坯状态,除了外墙贴了一点瓷砖、看起来像模像样,里面都是裸露的水泥,东东家如此,哥哥家的二楼同样如此,邻居家的新居也不例外。外部的光鲜和内部的千疮百孔,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哥哥家的状况,并非个案,事实上,连哥哥自己都承认,“在我们村子里面,我家境不算那么差,有的比我还差,就靠吃低保过日子”。还有一位七十八岁的老人,老伴已经去世,儿子、媳妇都在外打工,她独自在家照看两个孙子。孩子上学去了,为了挣钱,她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去茶场采茶,以补贴家用,采一斤茶能获得两块钱的劳务费。从去年开始,茶场的人见她年龄太大,怕她出事,拒绝让她进入茶场干活,春节期间,她看到我们,还在唠叨这个事情。
事实上,尽管丈夫考上大学,赶上房价还没有疯涨时在城里安了家,但交完按揭,也只能从并不丰厚的收入中,在经济上给予家人有限的资助,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家人命运。哥哥到现在还在念叨母亲生前的心愿,“我妈妈在世的时候,就是希望我弟弟当官,她生前很多次提起,他当官了,我们就好了,能将我们弄到外面去,随便干点什么,只要不在家种田,就行了。在农村累呀!”

四姐一家
“农二代”的新困惑
2016年4月27日,因为《乡村图景》一文引发的热议,在和一个朋友的对话中,他从传播学的角度,问了我一个问题:在贡献了这么多点击量的人群中,是否思考过,到底是谁在点击?我事后回忆,从2016年1月29日“网易新闻”的跟帖推断,出生在农村、或有农村生活经验但已经在城市立足的人群,应该贡献了最多的点击率。他们的身份,也许是农民工,也许是出生在农村的读书人,也许是依然挣扎在农村的普通农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懂得利用新媒体、较为年轻的一代人。
如果将与农村依然有着深切关联的群体,命名为广义的“农二代”,那么,用朋友的话说,“第二代农民已经知道利用新媒体来给自己赋权”。这让我意识到,在信息时代,“农二代”所处的历史语境和其父辈已有天壤之别,更不要提他们和传统农业社会的巨大差异。从对信息的接受和迷恋上,“农二代”和城里孩子并没有太大差异。以我的侄子、侄女为例,他们使用智能手机的时间,比我和丈夫还要早好几年,在我们还抱着“老人机”的时候,他们已换了好几个智能手机。很多常见社交媒体的使用,他们不但比我们熟练,也比我们运用得更充分,甚至他们的对象,都是通过QQ或者微信结识的。
侄女时春曾告诉我她迷上智能手机的事情。2011年左右,她之所以外出打工,最大的心愿就是买智能手机。“那是玩微信正疯狂的时候,每个人,如果手头的手机下载不了微信,就会拼命地想存钱去买一个新手机,以便下载微信玩。我记得我出去做事后,感觉钱够买一个手机了,等到一发工资,就会辞职,立马去买手机,然后下载微信玩。我买的第一个手机是‘联想’的,花了780元,我记得很清楚。这在当时也不算便宜,反正想着只要能玩微信,能玩游戏,其他的都无所谓。我们当时玩手机,不像现在,玩一下就放着,当时是一直从有电玩到没电,然后边充电边接着玩。因为充电器不好,影响了手机的使用,一般手机寿命只有一年多,我那个手机也没用多久。手机不能用了,接着去打工,赚钱再买,每个月都存不了钱,当时的感觉,就是过一天算一天、无所谓的态度,反正过了今天再想明天,明天到了,日子自然也会过下去”。
当时侄女才十七八岁,因为年龄偏小,没到法定用工年龄,很多用人单位根本不和她签订劳动合同。智能手机的使用,彻底打开了她封闭的世界。随着微信的普及,她进入了很多社交群,她和丈夫的相识,就是得益于当地的微信群。和以前的农民比较起来,网络确实改变了侄子、侄女的生活,这一点,哥哥、嫂子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
问题的另一面是,尽管在获取信息的方式上,他们和城里孩子同步进行,但其社交空间,依然具有明显的群体特征,他们所找的对象,依然脱离不了自己的阶层。在找到对象以后,还是需要通过传统的方式,来确认婚恋关系。侄子就提到,他将通过QQ认识的女孩,第一次带回家后,妈妈很满意但也很急切,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媒人来确定关系。
在和侄子、侄女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貌似时尚,但生活境遇并不令人满意。信息时代裹挟的消费观念,让他们在获取物品的权力方面,貌似和别人没有差异,但是否具有获取心仪物品的能力,成为凸显他们身份的赤裸裸现实。在哥哥心目中,他认为子女是背叛了传统的一代,“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怎样种地,怎样犁田;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药,什么时候上水。儿子的状况,不是只有他一人是这样,而是普遍的。他们这一代不懂种地的一些事,也吃不了什么苦。如果外面的活不好干,回到农村,他们很难生存”。
更让哥哥难以接受的是,下一代只懂得追风攀比。他提到儿子在结婚前,也曾向他提出在城里买房的要求,被他断然拒绝,“我对振声说,买房有什么用?你有什么能耐买房?后来媳妇那边觉得也有道理,如果没有职业,买个房子也没用。我不认同现在的年轻人,一定要在城里买房,买了房子,要交物业费、卫生费,如果没有职业,根本养不活城里的房子,更不要说养活一家人”。
但客观而论,通过和侄子深入沟通,可以发现他并不如哥哥所说的那样,不懂生活的轻重和艰辛。多年在外摸爬滚打的生活,早已让他尝到了生活的滋味,而恶化的经济形势,更让他对前途非常担忧,“中国搞建筑的这么多,现在真的挺担心,怕哪一天建筑行业不行了,全家人的生活没着落。生孩子后,压力突然大了很多,一个月的奶粉就是一千多,每年除了维持生活,基本上没有积蓄。挣了钱,过一年算一年,要不是有人帮衬,很多关口根本就过不去”。
就连侄女时春,尽管在追逐时尚方面显得很不理智,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规划,人生态度就是过一天是一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实际上,外出打工,她也曾遭遇过很多艰难时刻。对生活的艰辛,她也有清醒的认知,“我打工的时候,经常饿着肚子,或者去同事家蹭饭吃,等到发了工资,再请同事吃东西”。 对侄子、侄女这些“农二代”而言,新的婚恋关系和人际交往方式,与新媒体技术密切相关,但如何应对信息时代给他们造成的价值错位感,如何在信息泡沫中,唤醒他们重建这些信息与现实生活的关联,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我担心的是,对哥哥来说,相比以前的日子,现在的生活毕竟在一步步改善;但对哥哥的孩子这一代年轻人来说,能否沿着这种线性的改善路径推进自己的生活,却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毕竟,环境污染、教育资源稀薄、消费主义泛滥已成为摆在眼前的事实。不能否认的是,第二代农民工和第一代农民工已有了根本区别。
对“农二代”而言,一方面,他们游走于城乡之间,没有物质极度匮乏的记忆,他们对新媒体的使用非常熟悉,价值观念也基本被消费主义占领;另一方面,在成长过程中,他们大多有留守儿童的经历,带着情感上的严重匮乏进入青春期,随着个体力量的增强,我不知他们是否会和城里的蚁族遥相呼应,认识到自身已被社会抛弃的真相,并唤醒自身认识到已被嵌入社会结构性困境的事实?毕竟,相比作为父辈的第一代农民工,因为早期生存境遇的恶劣所导致的心理势能,到农二代身上,这种心理红利面临耗尽的危机。“农二代”已经成长起来的事实,迫使社会必须面对很多新的问题。

姊妹们的孩子们2006年合影
熟人社会的家庭结构与溃败的农村组织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我们很可以相信,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大旱大水,连年兵乱,可以使一部分农民抛井离乡;即使像抗战这样大事件所引起基层人口的流动,我相信还是微乎其微的”。他这一判断,符合对传统乡村的描述,但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农村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显然已在费孝通的经验之外。有意思的是,尽管从表征来看,农村的人口迁徙数量多,规模大,以致近二十年来,“春运”已成为最能牵动人心的热门词汇,但从农村的人际关系而言,家庭结构依然建基于熟人社会的传统模式。
转型期的乡村之所以依然保留了熟人社会的基础,一方面是利益,一方面是情感,两者构成了一种真实的牵连。镶嵌于熟人社会的大家庭,也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性,单纯以“阶级”或“阶层”等概念,已不能勾勒出家庭成员之间的真实关系。以我丈夫家为例,家庭成员中,既有传统的农民,也有“农二代”;有包工头,也有卖苦力的农民工;有打工妹,也有大学生;有挣扎于底层的群体,也有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城市中产阶级。
这种种杂糅的社会身份,互相渗透而又紧密关联,但最本质的关系,依然是在血缘基础上的情感共同体和利益共同体。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助关系,也许更多来自共同的情感记忆,但这客观上导致现有的家庭结构,依然处于熟人社会的传统序列。对家庭成员而言,帮多少是能力问题,取决于各自的经济实力,但帮不帮则是态度问题,可以看出家庭成员对家族共同体的认同程度。借助熟人社会的运转逻辑,家庭成员之间互相牵连,真实地构筑了一种互动关系。
以我的父亲、母亲为例,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一直为人情所困,大半的时间和收入,都用来应付各种人情往来、营构各类人际关系。这显然源于熟人社会多年累积的流弊,以致最后走入人际交往的死结:有些喜爱钱财的亲戚,一个小小的由头,就能让他们大摆酒席,亲人一旦受邀,就没有拒绝的可能,否则,只要有一次没去,几十年经营的关系,就会在自尊被践踏的借口中毁掉;另外一些对钱财比较淡漠的人,即使真的有什么大事,也会尽量避免大摆酒席,这样,就会有人在多次人情交往的支出中,经济上处于劣势。长此以往,情感上也并不心甘情愿,我父母就经常处于这种矛盾的挣扎中。
有意思的是,抛开经济因素,我发现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我观察到,尽管传统大家庭给父母带来的人情负累让他们苦不堪言,但真相是,在情感上,他们又极为依赖亲戚。尤其是父亲,退休之后,最多两个星期,就要回乡下一趟,和他从小长大的兄弟待上几天。人到晚年,因为要与子女相伴、不得不进城居住的现实,仿佛将父母连根拔起。很多时候,我甚至发现,父母也并不是特别在意对亲人付出金钱。隔一段时间,若亲戚中没有请客的大事,他们就会感到失落。我推断,每次亲友之间见面,互相交流的充分信任,以及在此过程中所获得的尊重,应该会给父母带来极大的情感满足和精神慰藉。
面对彼此依存的熟人社会,身处其中的人,尽管会有不少困扰,但也很难说清其中的利害关系。在现代社会,哪怕城乡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冲撞,维持社会弹性的可能,依然来自熟人社会提供的支持;家族成员之间的互助,更被视为关键时候抵挡风险的必需。我博士毕业后的经历,颇能说明互助关系的重要。多年来,整体而言,尽管我对亲人的支持会多一些,但也不能否认,在人生的重要时刻,若没有亲人的及时帮助,我在城里的生活,会面对更多的麻烦。我记得2006年买房时,在手头只有五千块钱的情况下,恰恰是众多亲戚的资助,帮我凑齐了首付,我才能够实现买房的愿望,侥幸逃过了接下来的房价疯涨,得以在城市找到一个安居之所。
对四姐而言,经由熟人社会的业务关系,之所以在欠薪发生后导致她的家庭变故,表面看来,直接的原因来自政府的拖欠,但若从人际关系的角度来理解,则可以发现,在一场没有合同、仅靠口头承诺的经济活动中,有人会因为人际关系的疏松,轻易逃脱经济责任,但对四姐夫而言,因为面对的当事方都是熟人,他不得不承受由此带来的舆论、道德压力,尽管他和手下的工人没有签订过任何合同,但并不能仅仅从法律层面,借此逃脱责任。
四姐夫的遭遇,是熟人社会和法理社会交织在一起,矛盾暴露出来的典型案例,它既是经济问题,又是法律问题,同时也是文化冲突问题。对四姐夫而言,一方面,在他熟悉的承包工程领域,他业务的来源,多年来一直靠熟人的口头承诺。这种熟人社会的经济承诺固然来自互相的信任,但一碰到麻烦事,则完全没有任何力量去保护弱势一方的个人利益(在工程关系中,带资承包的一方显然是弱势方);另一方面,四姐夫工程的落实,要通过亲近的乡邻来完成,这种更为彻底的熟人社会的业务交往,在他工程失败后,其经济承诺依然存在,无论他陷入怎样悲惨的境地,归还乡邻的工钱,是他背负终身的职责。
在熟人社会建构的经济关系中,四姐夫无法通过法律途径来维护自己的权益,但却必须承担经济活动失败的所有风险。法理的缺失和熟人之间的纠葛,成为很多人伦悲剧的来源。在我湖南老家,2006年之所以“买码”成风,和口头接单的普遍、报单的高效与可行密切相关,这种原始的信任关系,以最小的交易成本,实现了非法活动的传播和蔓延。但每次涉及巨额的“中码”或者“吃单”事件时,因为缺乏法律凭证,一旦出现重大的利益纠纷,亲人之间就会撕破脸,悲剧就此发生,极端的时候,甚至导致家破人亡。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曾提到,“现代社会是个陌生人组成的社会,各人不知道各人的底细,所以得讲个明白;还要怕口说无凭,画个押,签个字。这样才发生法律。在乡土社会中法律是无从发生的。‘这不是见外了么?’乡土社会里从熟悉得到信任。这信任并非没有根据的,其实最可靠也没有了,因为这是规矩”。对今天的乡村而言,乡邻之间的信任确实依存,很多信守老传统的人,依然会坚守信用的价值。只不过,当个体行为和越来越多的现代生活产生关联时,古老信条和残酷现实之间,往往会产生激烈的对抗,熟人社会和法理社会之间的冲突,比之以前更加频繁地发生。
需要说明的是,熟人社会的家庭结构,之所以到目前依然牢固,和农村多子女家庭占据主流有关。随着独身子女政策的长久实行,农村人口结构已彻底改变了当下的家庭结构,在维持农村家庭抗风险层面上,能否还能保持相应的活力,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与熟人社会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溃败的农村组织。大家庭内部事务的成功和公共事务的失效,构成了惊人的对比。而溃败的农村组织,不但使得公共空间日益逼仄、消失,也导致乡村生存境况的满目疮痍,并由此产生诸多现实难题。以农村的商品供应为例,因为缺乏有效的质量监督,农村事实上已成为一切假冒伪劣产品的集散地。不论是农民的日常用品,如牙膏、肥皂、洗衣粉,还是孩子吃的奶粉、零食,日常用的尿布、玩具,以及各类饮料,以我多年的观察,几乎没有合格的产品。侄子给侄孙喝的奶粉,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品牌。
城里人为了避免买到假货,可以到大型超市或者信誉好的专卖店,要求高的,甚至会去香港或者海外的其他市场购买,但对农村的消费者来说,就算有钱,也很难保证有可靠的渠道让他们买到合格的产品。一般的假冒商品,可能还只是影响到生活质量,但一些关系人身安全的商品,则可能危及村民的性命。丈夫家的邻居,专门负责丧事的礼仪及提供丧乐服务,他曾提到,由于大量假冒的烟花鞭炮倾销到农村,每年春节期间,因此导致的事故和死伤,不在少数。这样一个混乱的市场,根本无人监管,也无法监管。
可以说,农村给城市输送了最优质的劳动力和原材料,而城市回馈农村的,却往往是最劣等的产品。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就是每年春节回家,哥哥为了庆祝过年,都会从镇上买来可乐、菠萝啤、娃哈哈、营养快线之类的饮料,品尝过后,发现其口味和正品相差甚远,但哥哥对此显然无法辨认,因为他从一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假冒的味道。电器也是如此,农村几乎成为劣质产品的最大倾销地。嫂子买了几个电饭锅,用不到两三个月,就会拿去镇上修,而丈夫从广州给家里带回来的电器,一般都很少坏。嫂子一直奇怪,为什么从广州买回去的产品更耐用,她压根没想到,她在镇上买到的电器,大都是一些不合格的产品。
我留意到,在“家电下乡”的热潮中,政策支持的补贴产品中,假冒伪劣的并不多,但淘汰的劣质产品却随处可见。不得不承认,在消费层面,农民在付出同样的金钱之后,却得不到相应的产品和服务。这种无形的错位,在市场漏洞极大的今天,使得农村非常容易成为假冒伪劣产品的倾销地。对哥哥、嫂子、侄子、侄女而言,因为没有更多经验去辨别真伪,除了承受假货的后果,别无他法。

2006年与爸爸妈妈
价值观的缺失:掏空灵魂的村庄
尽管对哥哥而言,有饭吃,有房住,相比以前的日子,已经让他感觉满意,但他也提到,“在农村,现在只讲钱,到处摸牌,菜都不种了,孩子念书也没人管,风气坏了很多”。确实,从哥哥、嫂子、大姐、四姐身上,可以看到传统价值观念对他们根深蒂固的影响,他们的为人处世,依旧持有一个明晰的价值标杆。哥哥到现在依然会教育儿子,在外干活时不能偷奸耍滑,“不管在哪儿干活,要干得老板相信你,用你,来找你,这样才有味”。
嫂子身上更有难得的通情达理和感恩之心。继父给她那么大的伤害,她依然能同情他,给他力所能及的照顾。四姐夫欠了他们十几万的工钱,连我都觉得不满,她却认为,每个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当年要不是四姐夫大方拿出一千块钱,果断将振声送往医院,这个孩子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她曾夭折过两个孩子,对四姐夫给予的好处始终心存感恩。
哪怕是大姐,在自己养育六个子女的情况下,每逢家里碰到大事,她始终坚持履行大姐的职责。对丈夫所在的大家庭而言,很难想象,家庭成员间若缺少这种来自传统家庭伦理的价值认同,并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彼此能否挺过艰难的关口,真的很难预测。
但落实到当下的语境中,事情却显示出复杂的一面。尽管从整体而言,兄妹的日常生存依旧艰难,但他们为之付出诸多汗水的劳动,最后却没有全部落实到改善生活水平上;更多时候,不过屈从一种无法摆脱的价值观,成为其牺牲品。以结婚为例,除了彩礼、家具、婚房的花费是必需部分,婚礼的铺张、攀比,并没有实际意义。2013年春节期间,振声和东东举办婚礼,光是服装费就花了一万多元,其中就包括婚纱、旗袍的租赁;另外,烟花、鞭炮、请乐队的开销也非常大,花费至少在一万元以上;还有酒席所需的各类烟酒、饮料,也是一大笔开销。
可以说,按照目前的标准,为了对付婚礼约定俗成程序的大部分开销,对一个贫寒的农家而言,仅仅维护了面子上的光鲜,对改善生活并无实际的用处。换言之,婚礼成为他们建构人生意义的重要方式,但为此付出的代价也非常沉重,偿还婚礼欠下的巨额债务事实上成为新人新生活的起点。婚姻作为人生的大事,结婚仪式原本有其必要性,但现在的情况是,农村的婚礼负载了太多盲目的攀比,婚礼的流程只能屈从流行的模式和无孔不入的消费观念,徒增家庭的经济压力。
近两年,农村流行的巨额彩礼,往往被看作男女比例失调问题在婚恋终端市场的凸显。但我怀疑,完全超出农村实际收入水平的婚恋条件,到底有多少盲目跟风的成分?这是一个可以追究的问题。以女方提出买房的要求为例,村里有些年轻人,为了满足女方的条件,想尽一切办法先借钱买房,等到结婚后,为了偿还巨额债务,又不得不被逼卖房,以致发生白白损失几万元手续费的荒唐事情。对他们而言,房子如果能够顺利脱手,还算比较好的结果,更常见的情形是,因为买的房子地处配套不完善的郊区,自住并不方便,等到想出手时,根本无人接盘,于是陷入了想住不成、想卖想租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令人担忧的是,为了去库存,现有的政策都鼓励农民进城买房(有些地方甚至给买房的农民奖钱),然而,以农民的经济收入,他们显然买不起一线城市、省会和中心城市的好房子,勉强能购买的,无非是遍布各地的郊区楼盘,若这种政策和农村流行的婚恋观念形成合谋,让受制于现实要求、被迫买房的农民,接手那些毫无社区活力的房子,那必将从根基上摧毁一个农民家庭的经济基础,让其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对盲目跟随流行婚恋标准的当事人而言,因为缺乏对市场的了解和现实的教训,对被迫购房带来的风险,他们并无理性的把控,也无应对的方法和经验。
丧礼同样如此。在农村,丧礼,尤其是老人去世后的丧礼,当事人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完全受制于村里的舆论控制,稍有不同的想法,即被扣上不孝的帽子,从此在村里的舆论氛围中抬不起头。婆婆去世以后的情况就是如此,妹妹为了能够送老人最后一程,曾经建议采用佛教的程序给婆婆办理丧事,程序非常简单,只需从寺庙带一些师傅回来,给妈妈念一些超度的经书。和家人商量了几次,姊妹之间都同意,但最后哥哥还是屈从舆论压力,不敢采用妹妹提出的丧礼仪式,害怕周围的人说我们兄妹为了省钱让老人孤孤单单地走。我理解哥哥,毕竟他要天天生活在熟悉的村庄。丧礼的繁文缛节,谁都知道只是一种程序,但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对农民而言,程序就是意义本身。
只可惜,在丰三村,种种传统的人生程序,早已丧失了原汁原味,已不再可能传承其内在的精神精髓,而是被消费主义的油彩涂抹,使得摇摇欲坠的乡风乡俗,在急功近利的喧嚣声中,将生活推向一种不确定的未知。
表面看来,农村的衰败和破碎是城乡二元对立所致,是乡村无法和城市抗衡的结果,但更为根本的原因,则在于农村已经缺乏一种恒定而又被认可的价值观念,消费主义、功利主义伴随社会的流动和新技术的来临,早已从根子上完成了对农村的攻城掠寨,断裂而又无法修复的价值观念,使得更多的村庄只能成为城市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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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图文选自
《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黄灯 著
理想国,近期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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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作者黄灯处女作
书写几十位亲人的生命故事,关注三十年村庄的沉浮变迁
以实践反思“返乡书写”,为大地上沉默的大多数发声
2016年春节前夕,一篇名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的文章,以一个农村儿媳的视角,记述了生活在湖北农村的婆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引发了全国乡村问题大讨论。借此契机,作者黄灯将十三年来未中断的乡村书写重新结构、写成此书,详细记录了婆家、自己家、外婆家所在的三个村庄家族的人世浮沉。黄灯对自己亲人真实、详尽、深入的记录和剖析,为国人思考乡村问题、中国社会问题,提供了宝贵的样本。
黄灯在书中展现的三个村庄——丰三村、凤形村、隘口村,横跨湖南、湖北两省,尽管彼此看似毫无关联、相距遥远,但生活于此的亲人因为拥有共同的“农民身份”,他们面对的挑战和危机几乎如出一辙。在三十年来的社会转型过程中,现代性裹挟城市的面具,彻底渗透到村庄、渗透到生活于此地人群。黄灯借由亲人的遭遇,试图展现出身为农的亲人和命运抗争的复杂图景,追问中国村庄的来路与去向,也借此袒露内心的不解与困惑。在黄灯笔下,乡村不再是寄寓乡愁的载体,而是一个知识分子倾其智识、关怀于其中的“问题的场域”——凸显真相、直面问题、寻找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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