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 

革命是一场骗局——读《旧制度与大革命》

文|常识与偏见

谈到法国大革命,我们在中学学历史时,就已经知道有三位法国大文豪是不得不提到的: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卢梭。他们的社会思想鼓噪一时,从骨子里头动摇了受苦受难的法兰西民众的信仰,为1789年攻克巴士底监狱准备了火力最猛的思想武器。而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更是直接呼唤一个民主的政府,给民众描绘出了一个当家做主的理想社会。

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里对这些文人们不循规蹈矩写诗做文反而对社会问题甚至政治体制喋喋不休是相当反感的,他责怪他们不像大多数的德国同行那样完全不问政治,埋头研究哲学和美学、文学,而只是关心政府有关的问题。他无疑把卢梭们列为了革命意识的始作俑者,因为“逐渐地,民众的想象抛弃了现实的社会,沉湎于虚构社会,对现实状况就毫无兴趣了”,心生怨恨,以至于产生怒火,爆发起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托克维尔看来,伟大人民的政治教育居然完全是由作家来进行的,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作为传统贵族的托克维尔真正不满的是作家们居然夺走了贵族们的位置,作家们控制了舆论的领导,一时间占据了在自由国家里通常由自由政党领袖占有的位置。这个位置在托克维尔看来,应该是天生由贵族占有的。让托克维尔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贵族们居然自甘寂寞与堕落,反而去支持起作家们的事业来了——在卢梭的《忏悔录》里,我们看到,即使高傲如卢梭也正是因为贵族们的宠幸才得以安度时日,从送给他退隐庐的埃皮奈夫人到引为知己的卢森堡元帅夫妇——他们把本该由自己掌握的政治权力弃之不顾,从而不思进取,情愿埋身种种作家们的奇思妙想中去消磨时光,“一边稳稳当当地享受豁免权与特权,一边心平气和地论述所有根深蒂固的习俗如何荒谬。”

旧制度下的贵族们竟如此盲目地促进了自己的灭亡。

托克维尔想说什么

总的说来,托克维尔对法国大革命并非持一味的否定态度。他在第五章里总结了法国革命特有的功绩:它在实质上是一场社会政治革命,这场革命的效果就是摧毁了若干世纪以来绝对统治欧洲大部分人民的通常被称为封建制的那些制度,而代之以更一致更简单以人人平等为基础的社会政治秩序。即大革命通过“一番痉挛式的痛苦努力,直截了当、大刀阔斧、毫无顾忌地突然之间完成了需要自身一点一滴地长时间才能完成的事业。”这就是大革命的业绩。

托克维尔在书中主要想阐述的是:这场几乎整个欧洲同时酝酿的伟大革命为什么爆发于法国而不是他处,为什么它好象自发地产生于它即将摧毁的社会?旧制度怎么会如此彻底,如此突然地垮台?而革命后为什么专制情形又与旧制度如出一辙?……

在论述的时候,托克维尔努力把自己扮演成一个解剖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不带感情色彩地在旧制度的尸体上努力去寻找它演变的来龙去脉。然而在他深入历史骨髓的条分缕析中,我们仍然可以读出托氏对于革命的真实态度,以及他所赞成的完成对旧制度的改造方式。在我读来,托氏在字里行间还想告诉读者的是:革命不过是场骗局。

大革命的骗局

中世纪的那套封建制度早已经颓废衰败了,不仅在法国,在整个欧洲大地上无不如此。在法兰西,这套制度,更有其鲜明的特点:贵族日益没落,王权日益巩固,下层阶级尤其是农民苦不堪言,可是从其社会状况、公民组织和思想风尚来看,法兰西却已经是欧洲真正最民主的国家。也就是说,旧制度一边在腐烂,而摆脱这个旧制度的桎梏,已经有了充分的条件。

法国需要摆脱旧制度,建立新制度,这是无庸置疑的了,然而建立什么样的新制度,尤其是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托克维尔无限向往的是自由政治制度。在他看来,自由制度的最大用途在于,当人类精神不关心自由时,它仍然能继续充当自由的后盾,并给予自由它固有的某种植物性生命,以便人类精神到时候能回到它那里来,这些制度保证人们即使一时厌倦自由,也不会丧失自由。——作为传统意义上的贵族,托克维尔对于自由有着无比的崇尚和热爱。

而法国大革命也曾激起人们对政治自由的热爱,然而我们看到的是革命最终产生的政府却仍然跳不出专制的窠臼,不仅与自由制度的存在完全不符合,而且几乎与之对立。这就是托氏告诉我们的革命的骗局。当然有人会说,法国大革命的起点和第一目的是民主,而自由则在其次。可是,民主的革命最终却依旧是专制的恶果,自由在这里边仍然没有一席之地,这样的革命不是骗局是什么?至少这样的“民主”革命,托克维尔是不能容忍的。

原因何在?将政治自由引入与之格格不入甚至截然对立的制度和思想(在托克维尔看来,这些制度和思想并不是革命的产物,而是根植于民众早已经习惯了的专制传统和早已习以为常的对集权的服从),妄想去产生一个自由政府是徒劳的。徒劳的结果是使人们抛开他们的第二个目的(自由),而回到了第一个目的(民主),于是他们归结到这样的思想:不管怎样说,在一个主子下面平等地生活毕竟还是能尝到一点甜头的。

从法兰西到中国

我读到这些入木三分的精辟之语,简直要对托克维尔顶礼膜拜了。这家伙怎么这么厉害呢?从一场革命就可以洞悉人类这么多次革命背后的不可告人的隐私。托氏说,中央集权制与社会主义的确是同一土壤的产物,他们二者之间的相对关系是栽培的果实与野生幼树的关系。

我想到的是中国的“民主”革命。我愿意把时空拉长,我们的旧制度应该是清王朝及以前的有着数千年历史的传统制度。不要以为我们今天形成的高度统一的中央集权制度(*******)是革命的产物,里边的统治思维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也不要以为只是统治者顺手拈来,沿袭了这套源源流长的专制制度,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这套制度背后的观念思想竟已经在做稳了数千年奴隶的民众中间习以为常——他们就适合这个。说实话,我常常在想,在这样一片惯常于奴役与被奴役的土壤上怎么能开出民主的鲜花,结出自由的果子?——阿Q的革命理想不过是,将宁四娘子那张花板木床搬到土谷祠,然后和喜欢的吴妈睡觉,最后是“手持刚鞭把你打”。

所以,那以后人们多少次想打倒专制政府,不过是将自由的头颅安放在了一个受奴役的躯体上吧了。所以,孙中山的民主革命以后有袁世凯的登基……这与法国大革命后在共和国与帝国之间走马灯灯走马地走过场何其相似乃尔?

医治道德堕落的良方

我们不得不承认,革命挟着摧枯拉朽天翻地覆的气势改变了旧社会里边的方方面面。然而我们也不得不看到,中央集权制(及在这个基础上的专制)成了大革命后仍然保存下来的政治体制中的唯一部分。因为“只有这个部分能够适应所创建的新社会”。

按照托克维尔的考察,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相互之间再也没有种姓、阶级、家族等等的任何联系,他们一心关注的是自己的个人利益,他们只考虑自己,蜷缩在狭隘的个人主义里,公益品德完全被窒息。专制制度非但不与这种倾向做斗争,反而使之畅行无阻。”

我们时常也在惊呼社会道德的沦落,有的人杞人忧天地把它归结到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认为是金钱至上腐蚀了人们的良心,托氏却告诉我们,它是集权制度下一个必不可少的产物。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没有区别地被分割成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个体,而彼此毫不关心。“只要平等与专制结合在一起,心灵与精神的普遍水准便会永远不断地下降。”

医治这种弊端的良方在哪里?托氏说,只有自由,才能在这类社会中与社会固有的种种弊端进行斗争,使社会不至于沿着斜坡滑下去。“因为只有自由,才能使公民摆脱孤立,促使他们彼此接近;只有自由才能使他们感到温暖,并一天天联合起来。”

两种社会转型的模式

对自由的崇拜,还有一个原因无疑是因为托克维尔属于贵族。在他看来,自由,正是贵族身上保留的永不磨灭的最为宝贵的品质,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托氏认为贵族应该占据国家政治中最为主体的地位。而要达致一个自由社会,对旧制度的改造也应该由贵族来领导和发动。

这样的成功典范是英国。英国的改良模式是托氏赞不决口的。他认为英国之所以能保留自由政治的传统,社会转型成功,英国贵族是功不可没的。他们的“杰作”就是使社会各个阶级长期地相信共同的敌人是国王,因而使贵族终于变成了各民主阶级的代表,而不是他们的主要对手。

而法国革命失败之处则在于法国贵族的沦落以至于无力担负革命的领导和组织,以至于最终由“最没有教养,最粗野的阶级”(托氏语,阶级偏见可见一斑)来进行。托氏设想,假设这场革命(这里已经演变成改良)由专制君主(当然主要是贵族参与其中鼎力配合)来完成,“革命”可能使法国也有朝一日发展成一个自由社会——象英国那样,而以“人民主权”的名义并由“人民”来进行的革命不可能使其成为自由社会。我所得到的启示是,更为可怕的是,后来的统治者以人民的名义利用了“人民”来进行革命,最终只能走向专制的深渊。对于一切打着人民口号的宣言,都不应该轻易相信。

寻找自由精神

托克维尔的贵族优越感是一览无余的。而对于优越地位的丧失,他显然气不打一处来。他说,“永远值得惋惜的是,革命中人们不是将贵族纳入法律的约束之下,而是将贵族打翻在地,彻底根除,这样一来,便从国民机体中割去了那必须的部分,给自由留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托氏认为贵族的自由气质是保持自由社会必不可少的润滑剂,是可以和集权专制抗衡的源泉,而在一个只承认人民,没有其它阶层,只有一个唯一的拥有无限权力的政府的社会里,自由是无从谈起的。如果抛开托克维尔的阶级偏见来看,这种观点至少反映了部分真理。我因而有个疑问,今日中国的“贵族阶级”何在呢?有没有分化出一个具有自由精神气质的阶层来?如果我们没有这样一种自由精神的来源,没有这样的力量的诞生,我们社会转型的道路如何选择?

我们的道路

我们不可能指望150年前的托氏给我们以答案。不过那条美化的道路,托氏也是差不多否定掉了的。这个写出了鸿篇巨著《论美国的民主》的作者说,美国人“贯彻落实了我们作家的设想:他们赋予我们大脑中的设想以现实的内容”。也就是说,诞生于法国的社会思想政治理念反而在美国得到了最好的证明。而美国为什么能成功,那些被托氏所鄙视的文人们的普遍的理念为什么能在美国扎地生根开花结果?是因为美国没有历史,没有集权传统下的专制阴影。而在具有专制陋习(从人们的思想观念到上层建筑的政治体制)的社会里,要想通过移植民主甚至通过这种形式妄想自由无疑是徒劳的。因为“最专制的政府也能与某些最民主的形式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我们目下面临的尴尬处境。

托克维尔在《回忆录》中表白说:“在思想上我倾向于民主,但由于本能(是一个贵族),我无比崇尚的却是自由,这便是真相。”。而我则要说:“在精神上,我对革命激情无比神往,但由于理智,我无比推崇的却是改良,这便是真相。”

本文转载自作者公众号“友点政经”(fujie0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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