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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黄宗羲碰到了霍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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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十七世纪东西方对国家的反思

黄宗羲所处的年代稍晚于霍布斯,但可将他们视为同一个时代的人。

在二人共处的那个时代,他们的存在,虽未能交辉相映,却也各自代表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世界,他们的思想,各有各的风采。不同在于,入清以后,中国思想就从黄宗羲倒退了。而革命的欧洲,则沿着霍布斯的思想继续前进,就这一进一退,改变了世界,影响了东西方的命运。

1640年,是世界历史的一个关键年头。在欧洲,发生了英国革命,而中国,也发生了清军入关。这两个事件,影响到历史的进程,使英国成了世界历史的火车头,而中国则扳了倒车。

在历史的转折关头,英国有个霍布斯不失时机的向人类阐明了国家主权的性质,在国家这个历史的火车头上安装了一部主权的发动机,其历史作用,不亚于蒸汽机之于英国工业革命;同一时期,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也终于从浙东学派的发枝散叶里,收获了一枚改制的果实,那还是在心学重启的故土,王守仁的故里,后来发现了河姆渡人的地方——余姚,出现了一种新生代的启蒙与救亡运动,藉着对明亡的反思,重新认识王制,写出了改制的新篇章——《明夷待访录》。

该书的作者,也就是那位“待访”者,便是黄宗羲。他要待谁来访?他为什么不像孔子那样梦见周公,而欲如箕子待访武王?箕子者,乃周公之前被称之为“子”的“中国第一哲人”,他是殷周之际那一次“革命”的预见者和目击者,作为国家起源的纲领性文献“洪范九畴”就以他的名字问世。还有,《明夷待访录》中的“明夷”二字,便出自《周易》里的“明夷”卦,卦中,箕子蛰伏,于无明处看日出,于无声处听惊雷,开出“雷天大壮”的新卦,等待着那圣人革命的到来。

黄宗羲从“龙战于野”退隐,带着“其血玄黄”的沉痛,潜于龙虎草堂,在“明夷”中默思:究竟何为亡天下?他这一问,没问向那条血腥的异族辫子,而是问向了君主专制本身。,他认为,亡天下的,正是那些打天下、坐天下、搞家天下的独夫——暴君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坟墓,它要埋葬整个中华民族。所以,救亡,不是救君主,也不能用君主救,而是要回到“原君”,救民主,也用民主救。

就这样,他虽与霍布斯殊途,却也同归于国家起源的入口处。一个从历史的路径回归,从王道传统里,寻求“原君”;另一个在逻辑的原点反思,在人性的底线上重新发现国家的主权。然而,他们的自由之思想,不约而同地指明了一个人类的去处,那就是有可能最好但不至于最坏的民主。

民主的指向

然而,他们的“民主”看来目标一致,但指向却有分别。“原君”之“民主”,指向王道的起点和王权的高端,如尧、舜、禹等。这一指向,要将人民价值论的美好期盼和传说,表达为人类大同的天下观,并以圣王改制和圣人革命的方式,将历史目的论的追求,坐实在由先王之道开启的制度端,请注意,这是一种天下观的“民主”,要在天下为公和人类大同的追求中开显,而非在一朝一代的“家天下”里出现。

这种指向天下的民主观,有着很大的局限,由于家国之间缺了社会,直接从家到国,所以,个人权利也就短缺了个社会契约的环节,难以在国家主权的层面上体现,现实中,代表国家的惟有君权,以君权行使天下观,多半要趋于家天下,哪能指望家天下能成为民主的起点呢?不可能。

若谓天下观的指向里,民主还是个未来时,那么指向国家的民主观,那民主便已然在进行中了。然而,以民族国家为本位的民主是有限性的民主,既被民族主义的血缘和地缘纠缠,又受制于国家主义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惟利是图观,以此而求民主的普世性,反而会导致民主的失足。因为,民族国家本身,并不具有普世性,而毋宁说它的存在,就是普世性的樊篱和主权的边际,它宜于在地缘政治里,向他者宣示主权。以之寻求普世性,便走向帝国主义那一面,历史的和逻辑的都证明了这一点。

任何国家,就其本质而言,都还是个“利维坦”,无论君主,还是民主,从根本上来看,都还没能脱离“主-奴结构”的原型,霍布斯用了《圣经》里的怪兽“利维坦”来表达这个原型,可以说是抓住了国家的根本。传说,人之初,曾请求上帝:“上帝啊,我们太弱小了。请你再创造一个英雄吧,让他保护我们。”可上帝的回答却是这样的:“英雄在保护你们的同时,也会欺压你们,吃你们。”

然而,吃了禁果的人,老是忘了上帝之训,为了保护自己,创造了一个庞然大物——政府,对外,它被称作国家,对内,则叫做政府,政府也像英雄那样,保护人,同时也吃人。即便好的政府,例如民主政府,也只能做到保护自己的人民,但是免不了要吃别国的人,以国家利益的名义吃,以民族主义的方式吃。雅典民主制的代表人物伯利克里早就这样说过,普世的正义,只适用于本国的公民,国与国之间,只适用于国家利益,而战争则是国家利益的集中表现。不好的政府,也就是专制政府,那是要里外通吃的,恨不得吃出个家天下来,吃出个极权主义世界来,就像孟子说的,叫做“率兽以食人”。

孟子所谓“兽”,乃泛称,而霍布斯则特指那“兽”的名字曰“利维坦”,以此为标志,揭示了国家的吃人那一面。“利维坦”为海兽,形似鲸、鳄,作为政治统一体的符号,它来自《圣经》,是《旧约》里的一个图像,被赋予了神话的、神学的和神秘派的意蕴。打开一部政治观念史,我们就发现,有些巨型动物图像总是作为国家的标志出现。用图像宣谕政治由来已久,早在柏拉图,就把国家的图像描绘为“巨人”,而把群众叫做“多头的聚合动物”。霍布斯的国家观,虽然也以“巨人”为原型:主权为灵魂,官员为关节,奖惩为神经,财富为实利,安全为事业,历史为记忆,法治为理智,和平为健康,动乱为疾病,内战为死亡。但是,他选择的国家图像却是“利维坦”,这是为什么?这就涉及到了立国之本。

如果说黑格尔的国家观是绝对理念的终极显现,是伦理精神的最高存在,立国之本,立在最高端。那么,更早一些的霍布斯却没有那么乐观,他更多的是关注国家本质的恶,谨防着国家本性吃人的那一面,故其立国之本,未立于理念之高端,而立于人权的底线,非从理想出发,乃从现实出发,就在君主制下改制,与神权脱钩,以“君权至上”的新前提,置换“君权神授”的老假设,设立国家权力合法性的自然法的底线,既要体现人在自然状态中“生而平等”的自然权利,还要保有人的生存底线——安全,这就要求人们相互契约,让渡自然人的自然权利,参与到国家中来,把自然人变成国民,使自然权利转化为国民权利,使国家成为契约人的命运共同体,集中反映契约人的意志,并全权代表契约人的利益。

这只是国家起源的一个逻辑起点,而非历史的起点。在逻辑的起点上,霍布斯与黑格尔不一样。黑格尔的起点是绝对理念,而国家则是绝对理念自上而下运动的产物,是绝对理念的制度化样式和社会化形态。而霍布斯正相反,他的国家观念,是从自然状态通往自由王国,是自下而上的生长,一个是缔造哲人王的哲学化的大逻辑的理念王国,一个是从实际政治出发实证与实用主义并举的经验王国。

这样两种迥异的国家观念,虽然都属于理性范畴,但理性的方式显然并不一样。黑格尔的方式是整体的,根据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以及普遍性高于所有特殊物叠加的原则,具有整体性和普遍性的国家理所当然可以集中代表一切个人权利。而霍布斯的方式则是个体的,是从人的生理需求和社会需要出发形成国家观念。相比之下,黑格尔是在国家哲学的背景里来谈个人权利的来源,而霍布斯则从个人主义的基础上来确立国家权力的合法性,就个体而言,黑格尔的个体是精神性的,而霍布斯的个体是生物性的。联系到他们本人,可以说,黑格尔表达了一个哲学家的立场,而霍布斯则坚持了政治家的主张。

哲学家趋于理念,政治家倾向实际,霍布斯对于国家的顶层设计,事实证明,后来成为了英国的立国之本。我们知道,英国的根本,最重要的有两条:一条是个人本位,只有以个人权利为前提,才会考虑到限制国家权力,对国家权力的吃人那一面进行管制,也就是把“利维坦”关进笼子里;还有一条就是海权本位,霍布斯以“利维坦”为书命名,就含有海权的意思。“利维坦”是海上统治者,国内之门虽然朝其紧闭,对其管制,但海外之门却敞开着,任其发展,这有利于主权国家在霸权世界里进取。

利维坦与龙

不知霍布斯对中国了解多少,他的思想,很容易对中国语境发生共鸣。

比如,他说“君权至上”,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中国的韩非子。不过,韩非子的说法跟他不一样,韩“引道入法”,用“君道同体”证明“君权至上”,并以法术势一体化运行之;而霍布斯则通过把君权作为国家主权的代表,在确认个人权利的前提下,以社会契约的方式,确立了“君权至上”。同为“君权至上”,说法不一样,后果也就不一样,韩非所言导向君主专制,而霍的说法通往君主立宪。

还有两个看似貌合实则神离的尤物,这便是利维坦与龙,一个作为国家主权的象征物出现,一个作为王权及其文化的标识问世。韩非子说过,君心如龙,龙有逆鳞,触之者死。利维坦乃西方龙,其逆鳞为主权,也是逆之则亡,就此而言,可谓貌合。而神离在于,龙为文化的,利维坦则反文化,中国人可以称自己为“龙的传人”,没听说西方人称自己是利维坦的子孙,因为利维坦在西方是吃人的。

中世纪的“利维坦能意蕴”跟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有关,据说,利维坦误把“隐藏在肉身里的上帝”当作食物,而欲吞噬那位十字架上的“神-人”,结果,十字架像鱼勾一样把它给钓了。在这里,利维坦被设想为一条大鱼,经上帝用耶稣做诱饵钓到了。那一时期的欧洲图画,也把上帝画成渔夫,让基督在十字架上当钓饵,而利维坦则是被上帝诱钓的食人大鱼。十字军东征时,日耳曼骑士这样唱道:“哦!圣灵的十字架,用的是上好木材,你钓到了哟!那贪吃的利维坦。”

《圣经》里,与利维坦相对的还有另一代表陆权的巨兽,名叫贝希摩斯,其原型或为河马,这两只巨兽,在犹太人的政治神话里,成为异教强权的图示,可以被看作巴比伦、亚述、埃及那样的异教国家,而世界历史的进程,就表现为利维坦——海权同贝希摩斯——陆权的斗争。斗争中,贝希摩斯奋力用巨角去顶穿利维坦的身体,利维坦则用大鳍封堵贝希摩斯的口鼻,不遗余力要闷死它。

这岂不就是对欧亚国家地缘政治的图解?而犹太人则在图外旁观,看异教民族相互残杀,犹如天空之鹰,紧盯着地面的兽斗,期待着随时可以吃那些死者的肉,且以此维生。犹太人似乎不太在意他们在历史进程中的成败,他们更看重自己能在世界末日来临时,作为义人在天堂分吃那两只巨兽的肉,据说,这是上帝早就安排好了的,有关的叙述,在《圣经·旧约》里有过提示,对此犹太人念念不忘。

而中国龙,却未有这样一个对应物,与之匹配的虽有龙凤、龙虎等,但都不足以与龙对等。龙所表达的,是个大一统的历史图式,是对万物一体的图解。若论渊源之深,鸟之于中国传统本不亚于龙,对于始祖的追认,不光《诗经》里多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类的说法,还在史前的河姆渡人便有了太阳鸟神话,以之“究天人之际”,可谓最宜,因为鸟的行迹能有规律的向人报告天时与物候。

但是,由于形体的约束,鸟在表达统一性上多有局限,我们试想一下,若将多种动物形象集合在一只鸟身上,那鸟会变成啥样?民间传说中有九头鸟,那也都是鸟头,而非动物共同体的图标。可龙就不同了,龙是以蛇为原型的图腾集合,有人认为,龙是蛇图腾实现的大一统,兼并了牛、鹿图腾,便将牛、鹿之角置于蛇头上,兼并了猪、马图腾,又加上了猪或马头,经过不断兼并和叠加,而有虎、鳄之腿以及鹰爪、鱼鳞、花尾等……不过,也有人认为,龙的统一性,与其说是兼并而成,而毋宁说是“和合”而成,龙作为动物图腾共同体,是因了“和合”的作用形成的,所以说,龙是“和合”文化的代表。

其实,兼并也好,和合也罢,都是人在事理上必备的两手,都不可或缺。通常的情形多半是这样的,和合不成,则行兼并,兼并不行,转向和合,总之,要用两手,单靠一手不行,这是常识。

中国历史有一特性,叫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还有一个说法,便是“一治一乱”,放到世界历史上来看,这样的说法,实际上也可以通用,只是东西方两种文化各有其价值偏好,故分合之际的价值取向有所不同,西方文化趋于“分”,凸显了对立性,而东方文化偏向“合”,强调了统一性。

利维坦便是个对立性的怪物,而龙还是个统一性的图腾,还在那个图腾化的世界里。将动物图腾化,是人通过动物来认识自己的一种方式,通过灵的转化作用,使人能分享动物的某些特性,这种分享之所以可能,主要是基于万物有灵和万物一体的世界观。可是,自从人格神出现以后,尤其是一神教的人格神出现以后,人们转而从人格神来认识自己的神性,人的动物属性不仅被伦理排斥,更被宗教信仰禁锢,与之相应的图腾世界也就随之而被瓦解了。正是在宗教信仰的催化下,利维坦越来越被妖魔化,而中国龙,则由于未经宗教信仰的洗礼,未被人格神删除,而保留了图腾化世界的本体本色被政治化。

政治化的利维坦,是对外开放的猛兽,对内却要用笼子关起来。而政治化的龙,则同王权一样,都不受约束,尽管在实际上难以呈现,但这并不妨碍王权用神话思维对它进行政治图解,使之在政治文化上发挥大一统的图腾功能而与民交感,使万众一心分享龙性,成为龙子龙孙——“龙的传人”。

如此这般的政治教化功能——“像教”,是对王权主义的大一统的图腾化诠释。一般来说,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里,政治文化化和文化政治化,形成了中国的王权主义的大一统的太极,由政治与文化,构成太极图的阴阳两极,政治玩阴的,文化就来阳的,政治搞兼并,文化就和合,政治用刚,文化以柔,总之,要相反方能相成,老子说“反者道之动”,一“反动”,就把“对立统一规律”反出来了。

《说文解字》说“龙”,就是“反”着说的,“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幽”与“明”,“细”与“巨”,“短”与“长”,“天”与“渊”,都是“反”的,因为龙没有外在的对立物与之冲突,就从自身分出阴阳,搞个对立面,彼此“反”着,也就互“动”起来,起动了相生和相克程序,相生可谓和合,相克即为兼并,利维坦和贝希摩斯的两种属性,龙性兼而有之。

据说,霍布斯还写过一本贝希摩斯的书,书中提到,若欲驳斥利维坦,就当以贝希摩斯起话头,用贝希摩斯对抗利维坦,书名就叫做《贝希摩斯》。作为象征物,如果说利维坦象征了“国家”,那么也可以说贝希摩斯象征了“革命”,霍布斯在现代政治中不经意的放出了这两头怪兽,最终,却在列宁那儿,收获了《国家与革命》的硕果。从霍布斯到列宁,这两只怪兽一直在折腾,从未有过消停,如果说霍布斯在兽性对抗中选择了代表“国家”的利维坦,那么列宁就选择了代表“革命”的符号贝希摩斯。

相比之下,我们发现,两次世界大战中的英国,犹如利维坦的“国家”化身;而冷战后的苏联,则无疑就是那“革命”符号的怪力乱神贝希摩斯。美国继英国之后,又成为了横跨东西洋的新型利维坦,来迎接横跨欧亚大陆的极权化的“革命”怪兽贝希摩斯——苏联的挑战。无论从海权到陆权,还是从国家到革命,西方的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都未能走出文明原型的两个怪兽的对峙,就连中国龙,也被西化的浪潮卷入到这个对峙中,先是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跟着苏联贝希摩斯化,改革开放之后走向海洋又开始了利维坦化,前者导致与苏联的冲突,后者正走向与美国的冲突,因为龙有龙的追求,毕竟与二兽不同。也许,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宿命,在通往天下为公和人类大同之路上,中国龙首先必须西化,然后扬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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