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 

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消失了,你就消失了

文|理想国imaginist

李白有一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未知生焉知死”,是中国精神生活里的孤独。身为过客,我们如何送别归人,怎样坦然面对这尘土中的路程?

半个多月前,在武汉物外书店,因新书《尘土》的出版,贾行家和特邀主持人王瑞(资深媒体人、策划人) ,借助一些故事和话题,与各位朋友聊了聊。

下面分享的是贾行家的发言精选和与读者的问答,听上去很沉重,但每个人都会面对的话题,贾行家以他一贯的“冷眼热肠”娓娓道来。12月29日(本周四)晚19:00-20:00,我们还将邀请贾行家与读者朋友微信群在线交流,详情请见文末。

归人与过客

讲述:贾行家

首发于贾行家微信公号

“贾行家阿莱夫”(herecomejiahangjia )

尘土》这本书里讲了许多远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归人,相比而言,他们曾经、我们也正是行人或者说过客。我家里没有什么传奇故事,先辈远去的背影都是悲苦黯淡的,令人气闷。我今天想聊的,基于三个观察:

1。

“我们都是怎样送别归人的”

上周,我和一位编辑聊天。她有个策划,想采访重病的临终者和家属,因为件事让她感慨:一位老婆婆和查房的医生讲,她儿子不告诉她患的是绝症,为了让儿子好过,她也就装不知道。医生在走廊里,看到那个儿子正偷偷地哭,然后整理好自己,回病房去继续瞒着母亲。

医生叹息,说老婆婆已经进入终末期,预后只有两三个月,母子都是爱对方,不该用最后的时间互相哄骗,何苦不说开了,按照我的话说,“好好告别”。这位编辑说打算用这个专题做本书,和读者好好讨论一下必将面对的亲人的死亡和自己的死亡。她说遇到很多阻力,主要是都觉得没人会看。

这是我们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普遍缺陷,那位儿子,在送别母亲后,可能会一直觉得自己让母亲减少了临终的恐惧。然而并没有,他们是加深了彼此最深刻的孤独。而且,他最后也要面对这一路程。让他以这种念头,继续这样走完余生,真是慈悲么?或许是残忍。伦理中的生命原则说“人应当尊重生命,也应该接受死亡”,我们在接受方面,大多有问题,所以这还是个伦理缺陷。

为什么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们不能掌控生死问题,每天都面临大大小小的生命危险,都有概率突然结束。昨天在武汉美术馆看方力钧新画展,有副五六米高七八米宽的大画,全是死者的面孔,最显眼的一张是婴儿的面孔,好像是庞贝古城覆灭时保留下的化石,经常被刊载,提醒我们这种命运。我们说: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就在什么程度里获得平静。我们努力思考这个问题,帮助自己选择继续生存的态度。这个可控的问题解决了,“剩下多少时间”这种不可控的焦虑,也能获得相应的答案。

我们解决生死、去来,是为重新认识生,为了存在。“唯送死者以当大事”,我们执行成了好好遵守礼仪,所谓的掩“活人耳目”。而内心,每一代人之间,大多回避这种交流。许多人活到最后一刻,都既孤独又恐惧,如果您很敏感,也许会自责:我好好地送别了么?我自己会不会被好好送别?——真是个大问题。向死而生,这是哲学家才能谈论的问题,但是我们每个人又息息相关。思考生死,是为了获得生活的勇气和智慧,也为照应好我们关注的人。 

2。

“过客和归人的相逢”

今天的题目,来自李白《拟古十二首》,“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我不懂古诗,但估计和《古诗十九首》里“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是对应的唱和关系,但气质不一样。李白瑰丽,古诗苍凉,几乎也是汉和唐的时代精神差异。两首诗都是劈头一句,做生死对立,像禅宗的棒喝。正常逻辑,下面该深入剖析了,然而这也是遗憾,诗人们,对去者去哪里、死者归何方,也许都是没有把握的。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谜面,这个谜底我们过一会儿再说。结果就是,诗人们一直消化这个终极命题,一直消化不良,有个人观点也不敢明确阐释,会和天下为敌,所以只能对比,只能咏叹。

“未知生焉知死”是一种治理之术、社会学政治学上的东西。我们做事讲功效,看待人生,不能完全将精神视野局限于此。前面说送别,就说这些仪式到了后来,几乎割裂了情感,完全是治术。孔子是协调的人,他规定三年守丧,给社会设计出一种体面,他这个点找得很准,方便植入全套政治主张。所以宰我的置疑,令孔子一反常态的暴怒。我们中国人活得很苦,都特别懂政治,应该能看出来,这是个路线之争、敌我矛盾。《论语》、《孔子家语》下面,有儒家和道法的残酷宫斗的冰山。后来发现,宰予有道家姿态。

我的故乡山东,如果较真的话,祭祀是繁琐隆重的,可能就有《红楼梦》里那种大场面了,但是组织者、参与者在想什么,也不好说,不正经的,可能在琢磨一会儿继续扒灰和养小叔子;正经的,是通过这种仪式来搞政治,确定身份座次,谁是庶出、谁是嫡系,观察山头和派系的动向。我家是农夫,纪念方式,我见过,就是那种很大一张神码,从上到下画满了神主,挂在灶台上,吃饭前摆上一碗,“请你们回家来过年”。大概是腊月挂到灯节,我们援引先人回来,意思是没有忘记他们留下的,也为了给孩子们看:将来不要忘记我啊。

农耕时代的财富,积累缓慢,容易折损,祭祖的潜意识也很忧虑,要自我约束,以免富不过三代;也害怕失去,中国历史上的太平并不多。

无锡有专门的祠堂文化,寄畅园一带的许多小园林,都以一个名人的祠堂为主题,下面好多人认祖归宗,很有趣,不过,不可能只有忠臣烈士才有后代吧,否则,现在这么多坏人都哪儿来的。咱们现在爱凑热闹的方式是没有情人也想过情人节,过去这种热情,用在清明节上。我们的血脉,主要是和自己有过感情交互的人,千百年前的死人,血缘其实没什么依据了,关系主要在文化上,没有必要去攀扯。

上面的意思,也可以视作我们这种精神缺陷的表现。当然,我个人认为它是缺陷,其实它在一个历史阶段里,是有很多文明贡献的。中国对终极问题消化不良,或者故意不消化,代之以“三不朽”、“君子三畏”,刚才翻一本书,知道这其实只是“半不朽”。我们这古今的精英,大多是无神论者,把才智放在现世,默契地不说破,算是“未知生焉知死”的谜底之一。也就是说,觉得我的影响不消失,我就没有消失。

到了民间,也相应地内在探寻不足。刚刚结束的新美剧《西部世界》,说人工智能的契机是记忆,记忆开启了意识的觉醒。我们也不能明确分辨,我们的思维中,记忆、情感、理性的界限在哪里,但起码懂得,失去重要记忆,是很要命的。那么,无神论者们会说: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消失了,你就消失了。这恐怕是我写这本书的潜意识,我不想让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有几位朋友看了《尘土》,说立刻回家去找爷爷奶奶问过去的事儿,问出好多让他们惊讶的结果。我挺欣慰的。

但是,我觉得,这些事,要有个明确的限度,像如今祭祖的礼仪一样:每年选一个时间,和他们坐一坐而已,形式不重要,有心意就做,没有心意就不必做给谁看,现在也不大讲那些了,这个心理经历应该是个人化的。我们今天很幸运,可以读到一些西方哲学,得到很大启发,关于生死、关于过往,有很多的思索资料。我不敢在这个场合谈宗教,信仰问题不能辩论,因为宗教是要通过行动、戒律来实现的,不能仅仅通过交换想法。

3。

“我们是怎么做过客的。”

陈丹青先生有个挺受欢迎的视频叫《局部》,说古希腊的雕塑艺术是人类历史上最美最高超的,为什么从来没有被超过,我没记住,好像是没说。我猜测,这可能和人生态度有关系。艺术里面,高度不是取决于技术,而是人生态度,因为艺术毕竟是人的艺术。希腊生活在地中海的阳光下面,哲学健壮、开朗,富于洞察力,他们能够干干净净的、简洁地解决问题,这种坦荡、直率和干净,后来都很罕见:罗马时期坦荡而不干净,中世纪既不坦荡也不干净,现代则不够简洁。人体是人生于世最好的代言,他们对人体的美是坦然接受的,然后不断丰富。我们说希腊是人类童年,因为特别纯净,同时,他们的观念都经过哲学检验,这种状态,远比童年要理想。所以,去与来的问题,希腊也解决得漂亮壮丽,看他们的神话和悲剧都能感受到,他们是好的过客、好的归人。

至于个人,我就接着说李白吧。李白那首诗,对终极问题的消化同样不良,但他对这个问题,抚摸一下就过去了。他是诗歌技艺的集大成者,最大的长处是才气和气魄都特别大,不在于思索和内敛,他是热闹的人、某种程度上说,是酷爱起哄架秧子、洒狗血的人。李白是哪儿人,到现在也不能确定,我们看他像外国人似的,剑客、舞者、冒险家、热爱名利。他出现在唐朝特别正常,盛唐是个国际化的、至少是胡化的国家,翻开唐人传奇,家里有昆仑奴、街头有波斯馆,特别时尚。而在整个中国历史、中国诗史上,这个人是很奇怪的。除了在现代,李白在业内的地位不如陶渊明,在业外的地位不如杜甫。

李白不属于死者,他永远是个生者。他给我们带来的是生命的感动,思虑浅、心机少、有时候几乎是可笑的,但这是他可爱的地方,是我们这个民族或者说早已遗失的、或者说一直缺少的。我的偶像张楚写过首歌《北方过客》,歌里一再强调“我们是过客,我们不是归人。我们是过客,我们不是归人。”意思是,我很年轻呢,我还很直溜呢,我是个活人!为什么一个青年要强调自己是个活人?因为,我们中国,古代曾是生者的国家,但是负担太多,逐渐变成了死者的国家。

那些一直朝向过去的人,就显得特别痛苦。我爱看一部被砍了的HBO的剧,叫《大西洋帝国》,讲禁酒时期的美国黑帮,里面有个忧郁的黑帮青年叫吉米,每次敬酒,都说“TO THE LOST”,敬失去的一杯,这个青年是战场上回来的,身世特别惨,自毁倾向严重。《比利林恩》也是讲战场归来的年轻人,又有应激创伤,充满丧失感。所以我不喝酒,我清醒的时候都没怎么开心过,喝酒之后,不光不开心,还要花钱,不值得。所以我索性写这本书,让别人不开心,然后呢,每本我还挣三块两块的,一想到这件事,又有点儿开心了。

但是今天和大家见面,觉出来有些抱歉。今天来的,多数是年轻朋友,我再一次推翻《尘土》给人的印象,好像我是个号召守旧、沉沦于记忆的人,其实不是。我只想请各位稍作停留,想想一些问题,让记忆和思想丰厚一些。目的还是更好的生活,只有活人,才有资格面对死亡,做生者,才能好好地送别归人。然后,就像《浪游者的夜歌》说得那样:“且等待,你也将得到安宁。”

祝福各位。

4。

问答环节

►一些八卦和不正经

:你觉得什么样的书是不应该去看的?

:其实没有什么不应该看的,只有现在不许你看的。人的阅读习惯是上岁数以后习惯读看过的书,那就靠年轻时候什么都看,不带观点地看,老了才有得选择。对面转过去的架子,就是“青春文学区”。好像也有郭敬明老师的书,等会儿大家可以去翻看,别掏钱买就是了。

:你最近一年看过的最烂的电影是哪部,为什么?

:中国电影在摸索期,大部分都挺烂的,我没资格说哪部最烂,因为几乎没有去电影院花钱看过,没资格骂。但是,忍不住说一部,其实水平不烂,就是高分的《老炮儿》,我不能忍受的是那里面对猥琐、不健全的中老年中国男性价值观的津津乐道、自以为是。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展现的,但是主创人员对那些人物的态度,我不是很喜欢。

:你曾经是一尊蛮力过人、擅长体力活的胖胖,何以导致如今只拿文笔的体面瘦瘦?数十年如一日克扣自己的口粮,心酸不?

:心酸。但是当年要谈恋爱。胖过的人从内心、习惯到内分泌,都是胖子,我现在每一天心里的胖子都在哭喊。有个动画片《盗梦侦探》里,漂亮的女主角喜欢肥胖的男人,但是不是爱他的胖,跟他说“不修边幅也要有个限度啊”。所以后来一直不太好意思变回胖子了,别人既然不嫌弃你,你也应该多少尊重她的感觉。

:人到中年如何保持发量茂密?

:问错人了。我家传谢顶,现在就快开始了。我观察查尔斯王子,觉得这是绝症,正下决心到时候剃掉算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愿意出每隔几页都配着自己照片的书吗?

:冯唐老师新出的这本书,封面是和位女模特合拍的,看完了特别羡慕。可我没他长得那么好,也没离婚,学不来。

:有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网友叫杨电门,他说您写过很多跟监狱、罪犯等有关的故事,请问贾老师您劳改过吗?

:还没呢,国家取消两劳了,以后也没机会了。如果没取消,我也可能够条件。  

关于时代和人物

:在现在这个时代,有哪些已经失去的东西,或者正在失去的东西,是让你觉得可惜的?

:已经失去的东西:过去人们会在不能选择的生活之外,有一个自己的没什么用处的爱好,装下很多焦虑,消磨自己。现在因为相对消费自由,全部具体为手机、背包奢侈品这类东西,这就有点可惜,这些东西,并不能把我们从焦虑里拽出来,反倒会加剧。我们过去也许是因为没什么事业上的选择、也许是没有什么可比的,反正容易有个呆在里面舒服的爱好的机会,让时间相对趋缓。

:有哪些已经失去的东西,或者正在失去的东西,你是觉得欣喜,或者干脆觉得庆幸甚至觉得“活该”的?

:凡是失去的,都是活该失去的,昆曲说失去可惜,说要挽救,可是被改造得乱七八糟,不知道用没用它唱过红歌?所以“失去”未必就是不幸。有件东西值得一提,我们现在观察,比如说在韩国,那种讲资历尊卑的习俗,早入学、上班几年,就可以训斥甚至动手殴打晚生后进,可能是被视作优秀的“传统文化”。十年文革不值得任何纪念,但把这些毁了,也算万害里有一得,其后的年轻人有机会生猛,不必尊敬遵守一些不值得遵守的顺序,我挺喜欢这个生猛。

:那么,如今这个时代,有哪些新的东西,是你所喜欢的并乐于看到其未来的?

:我喜欢我们这个时代里,人人为了赚钱而挖空心思地琢磨彼此的喜好,忙着去取悦对方的局面。虽然是以钱为目的,并不是所谓的“更好的世界”,但是也是一种相对善意了,之前的时代可不是这样。以IT行业为首吧。

:有哪些新的东西,是你所厌恶的?

:现在演进太快了,有些东西,我刚开始讨厌,就发现它在变化,也许,它越变越糟,也许会变好呢?所以,我先观察着,不着急厌恶。

:你如何看待生死这个问题?人生注定是一场悲剧吗?

:有一种很玄的说法,就是我们是一些物质偶然组合起来的,死后,这些物质依然存在,只是以另一种组合方式,但是好像也不能提供特别好的安抚。我们主要能参与的生死之间的过程,专注于改善期间的历程和体验,当然就是今天的话题,根据你理解的程度。悲剧是以自己为视角来看待命运,当人生消失的时候,悲剧就消解了。

:在所有人物(包括历史人物与虚构人物,活过或活着的)中,你最尊敬的是谁?或者是哪几位?

:这个很多,人最容易尊敬自己不可能成为的人。所以我最敬仰英雄,不是教科书里的那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是悲剧结果还要押上全部生命去行动的人,或者怀抱理想的人,前面说的孔子就算一个啊。   

:最想抽一顿的是谁?

:这个也多了。我可能会被劳教,但不会因为轻伤害。然而,也觉得,那些人光抽一顿也不解气,会忍不住想把他们关在间屋子里,放火把这间屋子烧掉。

关于写作与文学

:你曾经提到过,《尘土》和《他们》中的书写,几乎没有虚构的,有些事儿是因为不知道讲述者是否虚构。真实和文学创作哪个更有力量?

:现在讨论文体已经过时了,就是所谓的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因为不用再强调了,小说已经进化成非常专业、非常强调技术的职业,不是说有天才、有真实就一定能胜任。职业的小说始终朝向内在体验,将外在情节翻译成内心的感知,这也是小说不能被其他形式门类替代的资本。所谓真实,更多的是一种内在的真实,它可能存在于许多瞬间和情节里,好的创作,发现的这样一种真实,好的真实,因为内在的成立,也可能存在于虚构和创作里。

:文学在当下的中国处在一个怎样的地位?你对目前的中国文学,有何感想?

:八十年代被认为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期,那时候的作家如饥似渴地追赶国际行业,阅读和传诵在国外已经过时的东西。现代的作者相对比较优越,在信息方面快追上了,自身生存条件呢,也比那时候强,立志写得自我一点儿的作者,可以不被饿死,不用非入作协去开会和讨论。而且,我也真的逐渐读到越来越多的好作品,出自年轻作家之手。尽管从比例来说,读这些东西的读者在减少,但是整体而言,我盲目乐观,我觉得是变好了呢。

:你的写作,在克制之外,有一些隐忍的悲悯,但是,你极少表露出来。你曾经说过,自己是观察者,可是,这似乎不能完全解释你写这些尘世的初衷。所以,你是否真的只是记录,而不被这些事影响呢?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影响?

:我是个观察者,同时也是亲历者。以观察为主,是因为没什么作为,没有对外界施加过影响。但我不能拒绝它们的影响,我主观上赞同的事物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不赞同或不理解的,也成为了我的扭曲。我们描述一个不好描述的事物,都是从周边说起,把环境说清了,这个事物的轮廓就大概其了,我观察到的一切,中间空出来的那个轮廓,就是我。

:写作是不是只属于天才? 

:不同的写作有不同的景观。比如胡适吧,胡适在写作上不是天才,他的研究以探究为纲,也验证了实用主义的局限。但胡适的作品谁也不敢说不值得读,胡适的研究谁也不敢低估。按照他晚年自己的话说,大陆那么批判他,证明他一辈子没少做事。有趣的一点,钱穆的经济社会历史研究,也是意义重大,但文字呢,出名的不好看,他也是没有写字天才的,他认为中国白话谁写得最好呢,是胡适。这件事儿我越想越好玩。但是,他们不配写作么,他们不配还谁配?这就是学者的写作意义。

至于天才,刚才说李白,最有代表性了,李白的长处是,他歌咏一件事,总是众人寻找的对这件事最准确可人的描述,越是浅白直接的,越是见长,越是司空见惯的,越让人惊异。天才能为本国语言树立一个尺度。

天才之外,还有精灵、神灵一样的作家呢。纳博科夫这样的作者,像不像《魔戒》里的精灵族?纳博科夫讲托尔斯泰时,关上窗帘,点燃灯火,说诸位就是这些灯火,然后把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说这就是托尔斯泰。

:能否谈谈对日本文学的看法?

:不熟悉,因为我对日本文化没有好的切入点,没有系统了解,看得多一些的只有三岛和大江,也没什么要领。我不知道这问题的是不是意指村上春树,我读他的时候过岁数了。我一直觉得日本不是一个很好的目标,它标注的文明和文化成就,大多是下限不是上限。当然这个下限也够我们追的,也可能都追不上。

:四大名著中,你最喜欢哪一部?

:《西游记》。我觉得中国长篇小说写得最好的还有《金瓶梅》《儒林外史》,但和《红楼梦》那三部一样,写得都是我们熟悉的、惯有的一些东西、一些情感、一些变态,比如《水浒》里,健全的人,我马上能想起来的只有鲁智深一个。《西游记》则代表了我们一贯缺少的一种东西,那种松弛开放的态度,瑰丽的想象力。

:两个时代中最具话题性的四位作家,王朔、莫言、韩寒、郭敬明,你如何评价他们?

:说王朔影响了中国语言走向,我不觉得,那些语言早就有,我倾向于时势造英雄,王朔不那么红了以后的文学表现,比他最红的时候要好。王朔的反叛是很安全的,作为北京大院子弟,他们是那个时候最有权势的阶层,惹多大的祸,都可以回去找他们的爸爸们。以《动物凶猛》为例,很多人说好,但是我总是觉得那是一群特权阶级在纪念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青春。当然我要是他们中的一员,会觉得很好。

莫言在写他擅长的东西时,确实是写得最好的,他要是能一直守着自己的经历和位置不出来,几乎没什么破绽。可是得了诺贝尔,就失控了,没办法——他又那么聪明圆滑,惯于事故。至于诺贝尔该不该给他,我们没权利管,奖金也不是我们出的。我也不大上微信,不知道莫言老师送给世界的最新十句话的内容都是什么。

韩寒现在的意义早就大于作家了吧,我觉得,出了一个韩寒比没有强。郭敬明老师是位很成功的商人,成功地找到了“饭门”,代表了一类社会需要。但是,都不必和王朔莫言一起谈论。

关于相声、情感、音乐

:作为资深相声爱好者,对于“笑”的理解是怎样的?这方面个人认知经历怎样的发展过程? 我曾经在知乎上问过你一个问题,就是“你觉得郭德纲还有可能成为大师吗?” 你当时说,不如把问题改为“郭德纲的相声是否可能有一天达到侯宝林的水平?”,然后,你的回答是“不可能”。那么,你觉得放到喜剧或者笑的艺术这个范畴来说,赵本山、郭德纲,是否能进行对比?谁对“笑”这个艺术的贡献更大?

:笑特别有社会意义。当你发现一件事哪里可笑时,就发现了它最扭曲的软肋,即伯格森所谓的“机械性”。而当你去表演它时,你也就是扭曲的了。二战时候关于德国的笑话、前苏联的笑话,都很好笑,中国人很懂幽默的,因为中国人很扭曲;关于黄色笑话,也受欢迎,这个背后的逻辑近似,因为禁忌,禁忌是非理性的,禁忌得越强烈、越一本正经,突破以后造成的快感也越强。黄段子使人清醒,哪有几个性感的喜剧演员?

喜剧演员,像前一段时间某位著名相声演员,闹出热闹的绯闻,也是搞对象历史上的的清流。好的喜剧演员,很容易抑郁,因为总要发现和表现扭曲,不好的喜剧演员,就像钱钟书所谓的,“我们笑他们是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感”了。所以从事喜剧,牺牲挺大的。赵本山这两位,都有喜剧天才,尤其是赵本山。可惜近些年贡献的主要在政治传闻、经济事件、绯闻这些,虽然也扭曲,但是不好笑。

:你是如何看待爱情的?

:我们今天讨论死亡,使人不快,终于迎来了另一个美好的永恒主题。近现代,跟着人类学、社会学、生理学一起,爱情被解构了。但是从人的关系来说,爱情是最好的媒介。不同的文化文明,在多数的问题上都不易于彼此理解,唯独爱情的情况好一些,一说就懂,歧义相对少,这是爱情的可贵之处。

:你曾经说过,“我自以为做的最好的一件事是做丈夫”,为什么这么说?你认为一个好丈夫的标准是什么?

:细想,也不敢说是好,是投入的精力比较大。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和你拴在一起,是很严重的一个决定,到你身上,就是很重大的责任。另外,搞砸一段婚姻,付出的代价也着实太大,维护好它,是精明之举。标准,和当好下级的标准差不多,别等对方提出需求,要就跟你主动发现了似的。

:你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怎样的人?

:家长的一个责任,是让孩子在幼小和发育阶段避免一些明显有害、明显糟糕的事情。在此之上,帮助孩子建立一个常识系统,能够做出合乎常理常情的判断。之后,是尊重孩子的选择。

:你回答过你心目中美好女性的问题。那你觉得美好的男性是什么样的?

:这个不要着急。我性别歧视一下,中国男性的内外形象比女性普遍糟糕,特别是到了一定年纪,难以容忍地猥琐,我特别害怕我这个岁数的男人和年轻女孩说“我现在可以找你们这个岁数的,你们过了多少岁,只能找个二婚的老头”,觉得羞耻,也替女人们难过,挺支持她们找外国人的。所以咱们努力达标吧,别让人厌恶到这种地步,美好都先别想了。

:你觉得最好的女演员是谁?为什么?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女演员是高圆圆,但也是很年轻时候的她,那时候没作整形,就是个非常正常和美好的姑娘。现在和其他女明星的漂亮没区别了,很遗憾。至于演技,我总怀疑她对自己的身份很疑虑,演戏好像没法看。我觉得好的女演员是周迅,因为她天生就是演员,只是一个演员,应该不是最好的,但是我最喜欢的。

:你如何看待摇滚乐?

:乐迷喜欢摇滚乐,主要是喜欢自己的青春。老年人喜欢六七十年代的摇滚乐,辉煌虽然辉煌,但是主要是他们那时候年轻,不就着“叶子”和LSD,你很难理解迷幻音乐是怎么个迷幻法。我青春期时候,那时候有个词叫“非主流”,连U2在当时都算“非主流”。那几年,西雅图音乐正流行,对我影响最大,标志事件是科特的自杀,在美国是个终结,在中国是个开始,至少我是从那时候上的玩摇滚的贼船,对我而言,摇滚乐就是我的青春的主要形式。

注:

1、“以无用为用的樗树”,典自——

惠子谓庄子:“我有棵很大的树,叫樗树,长得瘩里疙瘩,枝干不直,凸凹扭曲,不能做木材。这树就长在路边,但从没人理它,木匠也不喜欢。而你庄周所说的那些话,大而无用,不就像这棵树一样吗?”

庄子曰:“如果以能捕鼠为有用,黄鼠狼和野猫吗,为了捕食,东窜西跳,功夫很好,结果往往是中了机关,死于陷阱。而牦牛身体庞大,像天上落下的云,但是它不能捕捉老鼠。但是牦牛能耐寒,能负重,你能说它用处不大吗?照这样看来,能不能抓住老鼠有什么重要吗?对于一棵树来说,木匠看不看得上又有什么重要吗?”

庄子又说:“现在有这么一棵大樗树,为何不把它种在寂静缥缈之地,广漠无边之野?可以闲适地在树旁徘徊,逍遥地在树下寝卧。若是如此,它便不会遭受斧头砍伐,也不会有什么东西来侵害,‘无用’又有什么不好呢?”

[相关图书]

《尘土》

贾行家 著

理想国,2016年11月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购买签名本)

隐于市井的冷眼热肠,为盛世灯火里黑掉了的一小块、萎于尘土的一切招魂。一颗老灵魂,执着于记录凡常人事的风神与根系,笔下是萧红、萧军、端木蕻良们没有写到的东北故乡和故乡的人。 

许久未见的文字高手,来者不善,如“单刀入阵,寸铁杀人”,轻盈迅捷、利落优雅,又新鲜如洗、细致如丝。 

这是贾行家(博客名“阿莱夫”)的第一本散文集,三十余篇,化作“人”“世”“游”。以哈尔滨等东北城市为背景,描画其祖辈、父母、亲友、邻居等各种人的运命,和这人世的污浊、美好、哀伤,记录下生命的无奈和庄严,卑微与贵重,为那些被剥夺被轻贱被凌辱被无视的人们、生活、城市招魂。无论尊卑贵贱,我们皆走在一段尘土中的路程,直到归于尘土。 

[作者简介]

贾行家,男,1978年生人,现居哈尔滨,网易博客 “阿莱夫”作者,为一些报刊和网络媒体写过专栏。非职业作者。

人们声称,这是个写法、读法都在跟随传播改变的年代。网络能令人人得以自己为中心,得以发声和表态。然而作者从博客的兴起写到衰败,觉得花样翻新下,读与写并没有改变,只是态度均放松了一些:他随意记的见闻家事,随口编的故事,不时发些卮言妄语,并无主观故意“写作”,且不发算负担任何立场和载道的责任。如果硬找一点儿价值,就是写给眼前的这个世界,可以和活在现在的人交换一点儿念头。他在中文过往中寻获了笔记这一随意的叙述方式为自己辩护,读者不容易读到完满、精洁、闭合的文本,大多是些碎片,时隔几年,又浮了一层过时的信息沫子——若说当真有些新的写法,也不过如此。为此,作者希望在被阅读之前,就获得原谅。

[在线交流预告]

和贾行家聊聊故乡、时代

以及作为过客的我们自己

时间:12月29日19:00-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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