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是官话
事情发生在“计划生育”一票否决的年代。
那天，棋盘镇主管计生的副镇长老杨，和团县委副书记李洁慧组成的工作组，一行五人开两辆车，前往全镇最偏僻的“黑户村”——巴掌坪去抓超生户张狗娃和媳妇来镇上结扎。
巴掌坪村只有十几户人，相互之间沾亲带故。为防意外，车开到离村一里地的时候，老杨就让团县委的司机小李连人带车不要进村，留在村前山梁上观察，如有意外，就回去报信。
其余人开镇上的车直接进入张狗娃家窑门前，村里的狗开始狂吠，一群娃娃和婆姨立在了窑脑畔呼喊在山上垦荒的男人：“……喂……回来哦，家里来人啦……”
老杨他们下车的时候，有几只狗试图扑上来咬，幸亏他们手里拎着木棍，狗只好退到远处去吠。这时，一位六十多岁的妇人拦住去路问找谁，“找张狗娃！”“没这人！”老杨耐着性子说：“婶子，我们知道张狗娃就住这里，你哄也没有用，狗娃不在，我们就找狗娃媳妇！”妇人还是百般阻拦。
李洁慧虽是女性干部，但泼辣大胆是出了名的，她直接就奔窑里去。那妇人拦了一下没拦住，其余人随后进入，窑里真是一贫如洗，只有几麻袋玉米和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锅碗瓢盆，别的什么也没有。而张狗娃的媳妇就端坐在炕上，平静地看着来人。
李洁慧开始做工作，让她去结扎。那媳妇一言不发，说啥都不回应。只有那老妇人一直在挡话，大意说她们是女人，当不了家，这种大事要男人做主才行。
李洁慧认为这样磨下去于事无补，就给老杨使眼色。老杨和计生干部准备动手强行带人，这时那媳妇开口了：“领导，你们不要硬来，我跟你们走，其实我也不想生了，为跑‘计划生育’，我们把户口都跑没了，光景早烂包了，钻到这深山老沟里日子实在难熬……”
说完她就下炕穿鞋往出走，那老妇人拉住她厉声道：“你疯了？”
李洁慧呵斥道：“你是谁？人家当事人都同意了，你凭什么阻拦？”
那老妇人说：“我是他婆婆，我儿子不在，这个家我做主！”
那媳妇甩开婆婆的手，出门就和李洁慧上了车。窑外围着的女人和娃娃可能害怕陌生人，都躲得远远的，老杨招呼计生干部赶快上车离开。没想到，瞬间意外就发生了，狗娃娘一滚身钻到车轮下，哭天吼地怎么拽也拽不出来……
老杨束手无策的时候，张狗娃和两个男人扛着镢头回来了。几个男人打开车门，把狗娃媳妇和李洁慧架着就往窑里拖。狗娃娘一看儿子回来了，也从车轮下爬出来，把一名计生女干部往家里推。老杨和另外一名男干部去拉人，争夺间，李洁慧和那媳妇被推进了窑里，张狗娃在里面用脊背顶门。老杨担心李洁慧的安全，一只胳膊从门缝里伸进去，张狗娃在里面拼命向外扛，老杨在外面使劲推，两个“黑户”男人把老杨向出拽，男计生干部和女计生干部去拉那俩黑户男人，大家乱成一锅粥……那名女干部趁空挣脱，跑出门去，向对面山梁上挥手。守望的司机小李看见了，疾速开车回去报信……
这边老杨的胳膊已经被夹麻木了，里面的李洁慧看到了，抱住狗娃的腿猛拽，狗娃媳妇也来拉狗娃，门才被打开，全村的人把老杨、李洁慧、还有两名计生干部堵在窑掌不让离开，大家就这样僵持着……
老杨觉得没有危险，就不慌不忙坐在一个粮食袋子上，和狗娃开始讲政策。狗娃也不好对付，一口咬定老杨把他母亲推到车轮下，就是准备压死呢。
老杨等人百口莫辩，最后干脆就不说话了。
狗娃媳妇起身烧了开水，给老杨他们一人端了一碗……
过了两个时辰，远处传来警笛声，狗娃的腿开始打颤，屋里的其他男人都溜出去了。老杨出门看时，见镇派出所的警车带着几辆工作组的小车向村子开来，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躲到窑背上去围观。
老杨回到窑里，见狗娃瘫坐在地上口里喃喃说道：“完了，这下全完了……”
狗娃娘狼眉虎眼地看着儿子和媳妇，一言不发。
狗娃媳妇望着老杨说：“领导，我只求你们不要抓我掌柜的，我愿意跟你们去结扎。”
老杨虽说是参加过“越战”的人，一听那媳妇的话，眼泪差点飙出来了。
老杨叫过李洁慧，悄悄地问：“李书记，你看今天这事能不能变通一下……？”
李洁慧叹息一声说道：“杨镇长，我跟你的想法一样。”
老杨当即叫过两名计生干部：“你们也看见了这家人的可怜光景，狗娃媳妇还是明理的，今天这事我觉得也没啥，我们统一一下口径，尽量大事化小，行不行？”
两名干部爽快地说：“我们听领导的！”
那名女干部问：“杨镇长，你的胳膊伤得严重不严重？”
老杨甩甩胳膊说：“没事，没事，这算啥。”
之后，老杨和李洁慧几人一口咬定，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多费了口舌而已；计生干部挥手是想让小李下来喝水，都误会了，现在狗娃媳妇已经同意做手术了……
带队领导说没事就好，之后大家就带着狗娃媳妇去做了结扎手术……
事情过去多年之后，老杨也退养了。他的儿子也参加了乡镇工作，有次聊起当年这事，儿子埋怨老杨：“人家把你的胳膊都快夹坏了，你怎么不让派出所把他抓去修理一下？”老杨告诫儿子：人没有长前后眼，政策变化的事，小人物也把握不了。但是人性是有边界的，搞乡镇工作，能适度变通就变通一下，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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