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之死,留给男权社会待解的“强暴迷思”
文|冰川思享库

在这里,真正的罪犯是林奕含的补课老师,应该被谴责、被追责的也是这位老师。我觉得现在指责林奕含的父母是不公正的,我们能从中反思什么、补救什么、防范什么才是重要的。
撰文 | 曹亚瑟 思郁
这几天,台湾青年女作家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两个月后自杀的消息以及她临终前的那段访谈,刷遍了网络。
人们在扼腕痛惜之余,也深深地反思整个事件,探讨社会应该做哪些补救和防范措施。
林奕含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成为人们研究这一事件的文本,她的美丽和纤弱更加激起了人们的同情。
她在临终前8天所作的访谈中,她的精神科医师曾诊断,说她是“经历过越战的人”,后来诊断她是“经历过集中营的人”,再后来进一步诊断她是“经历过核爆的人”,她自己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可见发生在“房思琪”13岁时的事件,对她后来的影响,她坦言“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一生”。
那么,我们来看看这部小说究竟都写了什么。
1
在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房思琪和刘怡婷是两个中学生,又是“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似的好姐妹。她们楼下搬来了驰名的年已50多岁补习老师李国华,两姐妹的父母自然把学习托付给了这位老师。5年后,房思琪被发现已经疯掉。
然而,这5年中,李老师对她做了什么?
“我必须写下来,墨水会稀释我的感觉,否则我会发疯的。我下楼拿作文给李老师改。他掏出来,我被逼到涂在墙上。老师说了九个字:‘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我说了五个字:‘不行,我不会。’他就塞进来。那感觉像水。可以说话之后,我对老师说:‘对不起。’有一种功课做不好的感觉。”
“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

这位精通国文、擅长示爱的老师把这一切伪装成爱情,用他“巧言令色”的双唇鼓荡出如下情话,让小女孩为此迷惑。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
“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
“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
其实,这位老师为了骗奸小女生,在台北、高雄都买有公寓,还不断带女生去开小旅馆。他屡次得手,又能屡次甩掉,手段极其纯熟。
比如书中有一个叫郭晓奇的女生,竟是班主任为李国华定期“供应”的,而郭晓奇被蹂躏之后也确实被补课了。李国华对待她的方式仍然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李国华弯下去啃她的锁骨,说:
“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五十几岁能和你躺在这里,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刀子般的月亮和针头般的星星那里掉下来的吗?你以前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晚到?我下辈子一定娶你,赶不及地娶你走,你不要再这么晚来了好不好?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是我这蜚子最爱的人,有时候我想到我爱你比爱女儿还爱,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然后,他再利用郭晓奇与学生社团中学长的来往为借口,“你迟早要跟人走的,谢谢你告诉我,至少我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李国华把她推出门外,成功地处理掉。他的说辞是:“你来之前我是一个人,你走了,我就回到一个人,我会永远爱你,记得你。”他把门关起来后,“终于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幽默”。
郭晓奇后来甚至为此而自暴自弃。
而房思琪面对这一切,起初是慌乱,后来李国华填补了她对未来丈夫的幻想,继而对李老师的行为不再反抗甚至是迎合:
“把她压在诺贝尔奖全集上,压到诺贝尔都为之震动,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
“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
…………
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
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
她问过老师:“我是你的谁?情妇吗?”
“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红粉知己,我的小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

在这之后,房思琪在与李国华的相处中,改变了对“爱”和自己的认识。在整个国中生涯,她拒绝了很多国中生、高中生、大学生的求爱。
她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自卑,对“爱”的理解也产生了畸变:
“她感觉小男生的求爱几乎是求情。她每次都说这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喜欢你’。她没有办法说出口:其实是我配不上你们。我是馊掉的橙子汁和浓汤,我是爬满虫卵的玫瑰和百合。
“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钮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对不起。”
够了。这些引用已经足以让我们领略李国华“高超”的演技、体味房思琪从被诱奸到被动接受事实的经过,使我们充分认识这本书的种种细节。
2
那么,该如何从社会的角度看待和解决这个问题?梳理这些反思,我想大致有几个层面:
一,分析诱奸、性侵女性尤其是未成年女性,在性问题上“违背我们的意愿”,对她们造成的深度伤害作用不可低估;
二,痛责无良教师利用亲近关系、教师职权和学生的崇拜肆意地践踏学生的尊严;
三、反思女学生对性侵的沉默,客观上对达成教师纵容的效果,使得他们屡屡得手而进一步扩大性侵对象;
四,加强对女学生的心智教育、身体教育、防范教育,杜绝并化解此类事件发生;

五,家长和社会应承担对性教育缺失应付的责任,并尽早补上这一课;
六,社会应当建立鼓励受害者报案的机制,并对她们宽容接纳,而受谴责的应该是加害者;
七,法律应对性侵者尤其是对未成年人性侵者的返溯追责,并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房思琪被性侵后,如果得到正确的引导,那结果将会不一样。
书中,房思琪也曾试探性地问过父母: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母亲的做法显然不妥。有论者就此指责她的父母,认为父母的举动压制了女儿说出真相,性教育的缺失更是使得房思琪无法开口。这种说法其实是脱离华人社会的现实的。
我们不能只指责父母,他们是身处这个社会环境的,不能不被舆论环境、教育环境所左右,而不可能成为先知或拓荒英雄。更多的父母一定是被整个社会推着走的。
对房思琪来说,她们所受的教育也轻易不会让她张开口跟别人说起这事。
“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这就是现实,也是李国华们屡屡得手、从未暴露的深层次原因。
从整个社会的情况看,被性侵后,不选择报警和拿起法律武器保障自己的权益,是这类女性的普遍心态和生态。她们出于各种原因的考量:比如害怕没人相信她们;担心再次受到伤害;对接下来受到的审问感到羞耻和焦虑;对公众对她的关注和评价感到忧虑重重;害怕对她们的未来产生不利影响,等等。

更多的女性,对性侵的认知常常停留在一种古老的文化偏见上,即假如你被强暴了,那是因为你的的言行举止,不符合一个好女人的规范,才引起了强暴者的注意力。这种自我怪罪和责备的心态,让很多女性陷入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她们的孤立无援,是因为男权社会的传统对她们的先天文化设定导致的,要知道,历史上这样残暴的事例不胜枚举,男人通过武力或胁迫强暴了女人,而女人最终都嫁给了强暴她的男人。
在《睡美人》的故事中,整整一百年,公主都在等在王子的一吻,将她唤醒。作为性别故事的隐喻,美丽的公主,在白马王子到来之前,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她扮演的是被动而美丽的角色,她需要王子的拯救。当然,如果到来的不是王子,而是大灰狼,她同样只能一动不动,无法反抗。
这种男权文化的环境中成长的女性,已经被社会意识规训为一具美丽的胴体,就算穿上美丽的服饰,也更多为了悦己者容。
这种文化偏见中,女性创造出来是为了解决男性的寂寞,女性被视作男人的财产,是被男性观看、审视、消费,甚至买卖和强暴而存在的。从这种文化语境中,得出任何荒谬的结论都有可能。
这其中最为荒谬和常见的一种论调称,如果被强暴,最好放松地享受。这句话看似是劝解女性放弃反抗,可以减少人身伤害,但从深层心理上,却是那种“女性渴望被强暴”论调的变异,暗含的意思是,如果你合作并且不急于对自己的感受下结论,那种违背你意愿的暴力是可以很享受的。
而美国学者苏珊·布朗米勒则明确反对这种论调,她把强暴视作是男人使女人处于恐惧之中的一种有意识的过程。这个定义把女性的心理感受与肉体上的摧残和痛苦,进行了有效区分。

苏珊·布朗米勒
她在《违背我们的意愿》中,不停地进行追问:女人真的想被强暴吗?女人真的渴望自己完整的身体被羞辱,被暴力地侵犯吗?女人在心理上真的想要被侵占,被强暴,被蹂躏?
在我们的文化偏见中,女人的错有很多种。
比如我们习惯称呼一个开放的女人水性杨花,是个荡妇,所以才导致的被强暴,这就是习惯中的“荡妇羞辱”。
但在女权主义者看来,与多人发生性行为,最多表示女性对性爱的健康欲望,也可能表现一种冒险精神、反叛精神、好奇精神、快乐精神等等。
无论何种理由,都不应该成为强暴合理化的一种标准。
3
房思琪被补课老师性侵的案例再一次告诉我们,在熟人之间发生的强暴事件往往是隐性的、不引人注意的,也是容易得手的,更是值得防范的。
美国学者拉塞尔·雅各比在《杀戮欲:西方文化中的暴力根源》中观察到了这样一种景象,几千年来,尽管有关暴力的论述数不胜数,但有一个基本真相往往被忽视:暴力最常见的形式,是存在于熟人们、邻居们或者诸民族内部有亲属关系的社区之间的暴力。

暴力存在于我们这些普通人中间,存在于一张张和善而笑意盈盈的脸庞背后,隐藏在熟悉的人突如其来的嗜血欲望。而性暴力,作为暴力的重要形式,同样如此。
老师辅导学生这种亲密关系的建构是一种明显的假象。李国华称赞思琪“真美”,邀请她去自己的小公寓,用一系列花言巧语让房思琪误以为是老师爱上了自己,而自己也希望找一个老师那样的人做丈夫。
“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所以这种有预谋的性侵得以实现,并以虚幻的“爱情”的形式出现,迷惑了年轻的女学生。
很多男人认为,你接受了某种暗示,比如在酒吧接受了男人的邀请,在舞会接受了邀约,接受了去家中的晚餐,就意味着你接受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意味着你接受了自愿的性交,甚至接受了金钱的补偿。按照男性的逻辑,这怎么算性侵?

这种亲密关系的建构是一种明显的假象。很明显,这种步步为营,事先规划好的步骤,制造了一种关心下属或学生的假象,这会使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学生放松警惕,当她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又很迷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所以这种有预谋的强暴并不能因为没有遇到反抗,而改变性侵的性质。
在这里,真正的罪犯是林奕含的补课老师,应该被谴责、被追责的也是这位老师。
我觉得现在指责林奕含的父母是不公正的,我们能从中反思什么、补救什么、防范什么才是重要的。
至于制定补课老师行为规范,那肯定是一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荒诞行为;而对学生加强性教育和心智教育,则是刻不容缓了。
从社会的角度讲,在根本上改变和解决这一问题,肯定要做三项工作:
一要在社会上形成一种健康、文明的价值观,消解掉男权社会的文化偏见,形成对性骚扰人人喊打的社会环境;
二是形成新的舆论氛围,使得被性侵的女性能得大胆报警和揭露,而不被社会偏见所误导,不影响她们今后的生活;
三是需要法律制度的保障,形成一套真正保护女性的权利体制,建立迅速审判罪犯、对罪犯实施公正惩罚、有效震慑和控制强暴的有效机制。
三者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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