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前国王如何用苏菲「圣徒」身份玩转政治
文|中东研究通讯
摩洛哥前国王哈桑二世历来以政治强人的形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这位性格张扬的君主对现代事物有着特别的迷恋,喜爱跑车、电影、高尔夫和美国女郎,他是摩洛哥现代化坚定不移的推动者,但这些都丝毫不影响他对摩洛哥国家传统的眷恋。他热爱古代苏丹的穿着、行为方式及复杂繁冗的宫廷礼仪。
令人瞩目的是,这位现代化的君主,还曾熟练地玩转着自己的苏菲身份,为他的君主统治赋予了高度的宗教合法性,保证了阿拉维王朝的延续。

哈桑二世
「圣徒模式」?
国王哈桑二世所彰显的苏菲身份,还可更为直白的表述为「圣徒模式(al-Wali)」,即阿拉维王室对伊斯兰话语的控制还来自于国王所具有的苏菲「圣徒」的身份。
在苏菲个体的认知中,「圣徒」或者谢赫由于有着德高望重的宗教品行,被认为更加接近真主,因此是苏菲个体道行中的引领者,是真主与普通信众之间沟通的中间人,犹如一座架通两界的桥,把神圣和世俗有机地连接起来。为此,苏菲个体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理性追求,完全把自己投入「圣徒」或谢赫的怀抱中进行体认、仰赖并回归。卡迪尔教团的「圣徒」阿布杜·卡迪尔·哲拉尼曾说过:「未完全相信谢赫的苏菲个体,永远不会成功。」
同时,基于崇高的宗教品级,「圣徒」与谢赫往往被认为拥有巴拉卡(Barakah)和说情权。巴拉卡是指有真主赐予的力量或有好运气和好福气,这种力量和福气可以积累和延续,通过血缘遗传给下一代。它在平时可能是隐藏的,但在危机或关键时刻则会显现,以帮助苏菲个体或穆斯林社群渡过难关或成就某项事业。
说情权原本是一个后世的说法,意指在末日审判时先知穆罕默德有资格为符合条件的信众讲情、请求真主宽恕的权力。「但随着历史的发展,说情权也拓展至世俗领域,成为苏菲『圣徒』为他人在现世谋求赎罪的一种世俗权力。」在「圣徒」或谢赫以外的人来看,和他们亲近,可以获得他们的巴拉卡,或受其巴拉卡的保佑(沾吉),并在现世与后世得到他们的说情。
在「圣徒」或谢赫去世后,其所隶属的苏菲教团常常会在他们的陵寝周围相应地建造清真寺、宗教私塾与居住区,形成一套综合性的建筑群。这就是我们常常听悉的「苏菲道堂」的实体存在。教团的追随者会定期对「圣徒」或谢赫的陵寝进行拜访祭祀,或将后代送到这些道堂接受宗教教育,期望从中获得他们的巴拉卡;或是在族人犯下罪孽的时候到苏菲道堂寻求「圣人」或谢赫的说情,以其得到真主宽恕。
基于「圣徒」或谢赫这种精神性的垄断地位,苏菲个体会在精神上形成对「圣徒」或谢赫的绝对效忠与服从,在二者间形成一种「主仆式关系」,而随着政治或社会生态的恶化,这种「主仆式关系」可能会逐渐延伸到世俗生活的诸多方面。在苏菲主义有着深入影响的摩洛哥,历史上的持权者都尽可能地为自己谋求更高的宗教品级,以期获得「圣徒」的称号,而「圣徒-苏丹」的二元一体模式在其中表现的尤为突出。
巴拉卡的力量
摩洛哥独立后,国王对这种历史遗产的迷恋也毫无例外。
阿拉维王室家族就曾是于15世纪兴起于摩洛哥东南部塔菲拉勒地区的一个苏菲道堂,其祖先谢里夫穆莱·阿里·本·尤素福是受当地人敬仰的一个「圣徒」,当下仍作为一个「圣徒」受到该地区居民的追随与拜谒。在阿拉维王室家族看来,与其他苏菲道堂不同,国王谢里夫血统的延续赋予了国王足够的宗教属性,保证了他较高的宗教品级,因此国王不仅是一位苏菲谢赫,更是一位苏菲「圣徒」,他的巴拉卡属性与说情权也是这种身份的自然延续。独立后,国王的巴拉卡属性在1971与1972年的两场针对国王哈桑二世的军事政变中达到了顶峰。
1971年7月10日,哈桑二世在斯希拉特的宫殿庆祝自己42岁的生日。宴会中军人们突然发动政变开始了屠杀,然而,由于运气,哈桑二世和他的直系亲属均成功设法逃离了现场,并很快地挫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日礼物」。
1972年,幸运再次降临到国王的身上。8月16日,哈桑二世刚刚结束了对法国的国事访问,当他乘坐的摩洛哥皇家航空公司的波音727飞机进入摩洛哥领空后,四架F-5战斗机从盖尼特拉的军事基地起飞,对前者发动了空袭。但这次突袭未能对国王乘坐的飞机造成致命打击,结果国王弹痕累累的客机安全降落在拉巴特的塞拉机场,王室人员毫发未损。

1971年政变死亡官兵有国葬的待遇
两次政变虽然都失败了,却无一例外地暴露了政权脆弱的合法性基础。对一些人来说,哈桑二世的日子似乎屈指可数,而对普通大众而言,虽然他们内心充满了恐惧,但国王两次都能在命悬一线的情况下顺利逃脱,是因为真主对他的眷恋,是他「圣徒」的巴拉卡属性带来的结果,而这正是使他的魅力持久的标志。
说情权的较量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苏菲「圣徒」的现象在摩洛哥乃至伊斯兰世界具有普遍性,但阿拉维王室所强调的国王的「圣徒」身份,本质上是一套排他性的政治话语。这主要体现在「圣徒」拥有的说情权上。
以同属于谢里夫血统的摩洛哥伊德里斯家族为例,该家族是摩洛哥目前唯一与阿拉维王室共享先知后裔特权的家族,也着重强调自己家族的「圣徒」身份及其先祖穆莱·伊德里斯陵寝在苏菲个体的精神层面所拥具的重要地位。因此,如果说谢里夫血统是阿拉维家族「圣徒」身份高于其他苏菲道堂的关键,那么伊德里斯家族所具有的所有相同的优势,对于阿拉维家族而言何尝不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呢?
1988年7月,哈桑二世宣布开始建设坐落于卡萨布兰卡海滨的哈桑二世清真寺。偶然的事件为国王消除这个「潜在的威胁」找到了突破口。

哈桑二世清真寺
独立党法语媒体《观点报》的经理穆罕默德·伊德里希·卡图尼属于伊德里斯家族的卡图尼分支,拥有谢里夫血统,是独立党政治局委员,持左翼政治立场。在国王哈桑二世号召民众为建造哈桑二世清真寺进行捐赠的运动中,他发表评论对这项「所谓的宗教义务」表示了怀疑。摩洛哥新闻部部长以「散布错误信息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对伊德里希提起诉讼。
1989年11月9日,拉巴特初级法院就此对伊徳里希判处了两年有期徒刑和2000迪拉姆的处罚。第二天,伊德里斯谢里夫家族迅速派出一支代表团觐见哈桑二世,希望国王从中说情批准对伊徳里希的特赦。
国王巧妙地将说情的地点选在了他的父亲国王穆罕默德五世的陵寝。最终,11月12日,哈桑二世通过摩洛哥国王宫廷与典礼部发布特赦令,凭借自己「圣徒「」身份所具有的说情权取消了法院对伊徳里希做出的判决,理由是「伊德里斯谢里夫家族在为圣裔家族效力的过程中历来以忠诚而闻名。」
国王哈桑二世选择穆罕默德五世陵寝作为说情场所,并在特赦令中称「阿拉维家族的国王历来有接受伊德里斯道堂说情请求的惯例」,实际上是在架空「圣徒」穆莱·伊德里斯陵寝的精神地位,或者更确切地说,穆罕默德五世陵寝的精神地位是高于穆莱•伊德里斯陵寝的。 国王哈桑二世通过该事件向整个国家传递出的信号是,阿拉维王室家族享有最高的「圣徒」身份,这是不容其他苏菲道堂所逾越的,即使它们享有相同的谢里夫血统。
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超凡魅力权威一旦「与另外某个同样宣称具有超凡魅力资格的竞争性权威发生冲突,那么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依靠领袖的巫术手段或实际斗争一决高下。」

穆罕默德五世陵寝
事实上,哈桑二世试图将穆罕默德五世陵寝转化成现代摩洛哥独立后受民众敬仰的新道堂。1999年国王去世后,遵他的遗嘱遗体被安葬在了父亲陵墓的东北角,供民众参观拜谒。塔菲拉勒地区的历史记忆与精神象征被这位有着高超政治手腕的君主成功嵌入了现代化的行政都城里。
此外,摩洛哥学界还有学者认为,哈桑二世清真寺的建成,也是苏菲「圣徒」历史记忆的一件现代杰作。这座耗时近6年、耗资6亿美元建成的庞大建筑,彰显了国王「圣徒」的威严身份。哈桑二世为筹集清真寺的建设资金所发动的强制性捐款,本质上与民间叙事中所称的「拜谒圣徒」有着相同的性质,特别在农村地区,许多官方的教法学家都借历史上的谢里夫传统论证称,为清真寺进行捐赠可以保证人们在另外那所房子(后世)获得安居,因为这让普通民众得以与作为宗教中间人的国王建立私人性质的联系,使他们可以受国王巴拉卡的保佑及在末日的说情。
正如时任摩洛哥国务大臣穆莱·艾哈迈德·阿拉维在动员捐款的演说中所说的:「号召捐助不是政府的行政命令,而是信士的长官所发布的诏令。因此我们不应该忽视」,「信士们自发地进行捐赠,是出于对『圣人』威严的敬意」。而根据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费尔梅隆(Pierre Vermeren)的说法,「清真寺为『纽约式』的卡萨布兰卡贴上了明确无误的伊斯兰感觉的标签,在通货膨胀的时候,它吸纳了数以百万计的闲置迪拉姆,它提醒信士们:国王在宗教领域有着杰出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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