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到头了,人们会遭受不知来自何方的冷枪

冰川思想库
文|冰川思想库

这次大选,为什么所有人,穷的、富的、美的、丑的、老的少的,都有一种被剥夺感,你看巨星梅姨,那么美那么成功,她也有被剥夺或者即将被剥夺的不确定感。
唐纳德·特朗普于美国当地时间2017年1月20日宣誓就职美国第45任总统。随后的两天,在美国各城市、巴黎、伦敦等全球多地爆发了“反特朗普”的女性大游行,参与人数总计约在300万以上。有关这场全球大游行缘起的讨论,需要追溯至去年美国大选期间。
2016年10月,还作为总统候选人的唐纳德·特朗普,被媒体曝光自己曾于2005年与他人交谈时,私下表达过一些侮辱女性的言论,当时遭到了媒体以及社会各界的炮轰。特朗普本人随后发表道歉声明,辩称自己的言论只不过是一些“更衣室谈话”,希望淡化此事。但是,这样的声明并没有平息社会各界的不安。自特朗普于去年11月赢得大选以来,美国民间抗议特朗普的行动就没有消停过。今年1月21日,抗议行动再一次升级。
有关这场女性的全球性抗议事件,冰川思想库专门采访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张念。

张念
现供职于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主要从事女性主义思想与文化政治研究。自2000年起,张念就在国内思想文化刊物发表女性主义研究及批评文章近百篇,曾在《南方都市报》、《经济观察报》、《广州日报》开设相关专栏,著有《性别政治与国家——论中国妇女解放》、《女人的理想国》、《不咬人的女权主义》、《持不同性见者》等。
访谈嘉宾:张念
访谈人:陶力行
陶力行:美国总统特朗普刚上任,就遭到了来自女权主义者的抵抗。但是我们知道,特朗普最为女权主义者诟病的话实际上是他的“更衣室谈话”,即“私人谈话”。本来作为私人谈话,其影响是很小的,但是现在被强化成了一种拥有巨大危害性的东西,是什么导致了这样一种“强化”?
张念:更衣室谈话仅是导火索,街头运动的打火器。全球三百多万人参与了反特朗普的游行,再次证明了女权主义的政治释放力量。点火器——或者说,新晋总统特朗普的私房话——关切身体,刺激了女权主义者的政治神经。
陶力行:那么,你认为女权和人权的区别是什么?
张念:熟悉女权运动史的人们都清楚,身体是女权政治的核心场域,有别于传统政治学的规则演绎。
人权是抽象原则,作为会说话、劳动着的、在喘气的生命来说,人权的抗辩和斗争同时穿行缠绕在语言文化、政治经济和生命物种的差异性上,而这些经由差异所规制的秩序或者权力,只有一个运作场域,那就是我们的身体。
人权只说出“应该”,女权政治更注重“怎样”,何种权力话语针对何种对象进行怎样的宰制,身份政治就是对这些如毛细血管般渗透在生活中的权力话语的回应。
陶力行:那这里会涉及到矫枉过正,政治正确的问题吗?我的意思是,一种私人话语遭到了放大,其实是拿私生活的素材作为证据。
张念:特朗普惹恼了女人们,女人在此刻就是一种身份共同体。政治正确其实说的是,你捕捉并意识到一种新的身份,一种新的自我认同感,你就发明了一种新的权利,身份共同体可以无限再造,这显然和18世纪的公民身份认同不一样,当时的对立很简单,还没有全球化这个议题,公民和臣民对立,人权和王权对立,宪政共和呼之欲出。
陶力行:如果说,权利可以被不断地细化下去,按你的说法,无限再造,那么会有尽头吗?你如何确认女权已经实现了?比如说,没有人再拿女权说事,大家都无所谓性别,这是否就意味着问题已经被解决。
张念:是的,如果你相信历史终结论,会对没有尽头的冲突充满疑虑,康德谈论的“永久和平”,是他讽喻性地借用了荷兰人墓碑上的铭文,活死人才有资格尽享永久和平。
陶力行:你的意思是,没有尽头的冲突不是什么问题?
张念:从自由主义的观点来看,趋利避害就等于幸福,实现幸福的方式是通过规则与规范,尽量避免矛盾和冲突,但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任何规则和规范同时也会带来新的矛盾和冲突,你左手希拉里右手特朗普,抬起任何一只手,总有某些群体或者局部的利益被打压下去。
陶力行:那么,是什么样的利益格局催生了女权思潮呢?或者说,是什么东西使得女权主义成为了可能?
张念:任何一种权利诉求,或者我们说的意义,利益或者功效,都产生于某个基础性的结构,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结构,或者反过来说,我们以为的意义都是这些结构的投影。因此,feminism 或者女权思想的生命力在于,她立足于性别制度这一最为古老的文明基石,逻辑上她比现有的一切体制都更古老,实践中比任何现有的政治力量都更年轻。
语言毕竟属于人的意识范围,当我们把女权放在人权总目录之下的时候,你会感觉女权主义者在无事生非,当然在没有人权保障的社会,女权是活生生的正义的战斗。另外,性别之别,我倾向于本体意义上的差异原则,这是另外的话题了。但这次女性大游行,已经向世界宣示了历史间断性的无意识内容。另外在政治动员上,女人们的凝聚力,令人振奋!

陶力行:我可以把女权理解成一种诉求,一种要求女人和男人同等待遇的诉求吗?如果是,什么是同等?如果把同等换成公平,那么何为女权者眼里的公平?毕竟,在法律的尺度下,我们只能审查个案,但是上升为女权运动,就必然有一个统一的诉求。
张念:是的,现代司法的美德在于其节制性,社会运动恰恰是针对法的这种滞后和迟钝予以回应。当然,更为隐秘的压迫在于习俗制度之中,女人们害怕回到过去,特朗普针对女人的态度和言辞代表了险恶的男权制之中,所生长出的那些黑暗、浅窄和短小的事物。
再重申一遍,不是某句话,而是这句话唤起了漫长的男权历史中,女人们众多不愉快或者伤痛的记忆。是的,很多人也在问,究竟什么是你们要的公平嘛,换个思路好不好?我们是在公平的影子剧场提问,还是在感觉的风暴中心提问?这次大游行损失了多少GDP,还是什么?我真不知道。
陶力行:让我们再回到最初我们所谈的有关这场游行的问题。你认为,是什么让女权主义者“如此”害怕?是什么样的社会力量被启动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张念:不是害怕,这是健康的愤怒。我看了麦当娜的演讲视频,口号是:为爱而战斗,为什么不是为自由而战,她呼吁人们从温暖和舒适中醒来,这个一生都在和中产阶级趣味做斗争的女人,说为爱而战,太有意思了。
是的,要唤醒什么?西方社会大规模的街头运动发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是学院左派,或者文化左派的出生证。一般地,以希拉里为代表的价值序列表——她自己也是60年代的孩子,是所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都接受的。一个健康而健全的社会可以承诺,所有人无阻碍地追求自由和幸福,这是阿伦特总结的美国立国的理由。

▲麦当娜
陶力行:你的意思是女权主义者之所以游行,并不是要去保护某种底线的东西,而是提出一种宣言,旨在于追求实现某种接近上线的东西?是唤醒某种意识从而去满足某些需求?
张念:是。自由可以兑现和落实在法的形式之中,或称之为法权利,康德认定的外部的完备的抽象道德。那么幸福呢?物质的优渥?生活的舒适?幸福如何估量或者定量,可以兑现吗?能够像法之于自由那样,在逻辑和规则上清正和严密吗?
为爱而战,是幸福的呐喊。我们回头来看资本主义世界兴盛蓬勃几百年,当然中间有坎坷和艰难,大萧条时期也没有上街,反而是战后经济勃兴的60年代,年轻人极其不满,为什么?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功绩是为人的需求立法,但亚当·斯密都不敢说自己是经济学家,而自豪于道德哲学家的头衔。需求是什么,是心理内容啊。因此,如果我们总是从经济学的眼光去看待社会运动,想当然地把人的心理需求看成静止的客观对象,不了解欲望的真实内涵,就会在既有的框架中争论不休。
陶力行:关于这场游行的需求,你有更具体一点的说法吗?
张念:这次大选,为什么所有人,穷的、富的、美的、丑的、老的少的,都有一种被剥夺感,你看巨星梅姨,那么美那么成功,她也有被剥夺或者即将被剥夺的不确定感。
这场游行,没有诉求但就是不满,同性恋婚姻都合法化了,还诉求什么呢?尤其西方社会,性别平等几乎成了政治民俗的状况下,也没有社会力量要唤醒,要唤醒的是爱或者爱欲。
全球化,就是系统化、结构化的愚蠢,尤其新技术、智能通讯技术的来临,使得今天的中产阶级,即专业技术群体,如19世纪的工人阶级,面对机械自动化的恐惧一样,没有心灵的安身之地。今天,成为一个无神论者是勇敢而困难的事情,政治的公共管理能量已经用尽了。

陶力行:你这里提到了爱,但是对于爱的呼唤似乎并不是非要诉诸于女权的立场吧?爱是一种普世的伦理价值,而非一种拥有强烈文化特征的道德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只要将平等的理念不断地渗入下去,那么你所谓的爱就会自然而然地如植物般生长。在我看来,西方人要做的依然是兑现宪法中的文字,而不是诉诸于女权。
张念:伦理关涉规范,建立人间秩序,就结果而言。在其逻辑起点上有爱,基于爱或者友爱,或者黑格尔说的兄妹之爱,古希腊城邦才可耸立。所以,这里说的爱,是指重返伦理发生的现场,寻回那些富有生机的元素。规范是爱的产物,而不是反过来。
伦理处在两个面向:肩并肩和面对面,前者就是现代人深信不疑的公平价值,各就其位各得其所,目光的方向一致,肩并肩彼此信任和依靠;而面对面,是目光交错,互为他者。彼此满意,比单纯的满足更复杂和困难。我更愿意把女权的伦理价值,及其富有建设性的未来放在面对面的场景中来思考。
陶力行:你上面还提到了一个概念,就是“被剥夺感”。但是论述被剥夺感可能会让我们进入tautology(同义反复),因为sense是很难用统一标准确立的,可能是外部剥夺了你,也有可能是你自身的问题、自身的脆弱、自身的不努力造成你受挫,从而产生了被剥夺感。
我的问题是,什么样的情况下,被剥夺感是可以被转化成正当诉求的,什么时候有被剥夺感的主体必须做出妥协,承受这种被剥夺感?
张念:是的,感觉无法标准化,这恰恰是其力量所在。套套逻辑(tautology)是指主体论,而现代政治学就建立在此基础上,因为我们无法想象无政治主体的一种政治运动或者现象,这也是这次女性大游行让很多人觉得奇怪的地方。
一个便利的做法,就是动用历史记忆,这和19世纪或者上个世纪60年代上街的女人一样,她们还想要什么呢?
被剥夺感恰恰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主体基座。先验地设定人是理性的,并相信只有知识才能保全人格的完整性,这是一个套套。现代之后,人文科学就是有关人的一套知识体系,人隐没在知识之中,然后再经由知识界面,来反射评估人的合理性或者非合理性。
陶力行:所以,你是在质疑对于“被剥夺感”的具体分析?
张念:人的贫瘠就在于知识的功效性外化,存在的价值被外在于我们的一套制度系统所度量,被剥夺感的基础含义在此,因为一切都外部化了,便于管理,这个被外部化的内在能够自我管理吗?我的知识、专业和我是什么样人的人还有直接的关系吗?我的确不敢相信今天的人们,能够像18世纪启蒙时代的人们那样,给出不假思索的肯定回答,或者像韦伯的新教伦理那样,敢说:工作就是我的天职?
陶力行:谢谢张老师的回应,我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即从学者的角度看,你认为特朗普会对女权主义者造成实质性伤害吗?为什么?
张念:实质性的伤害不可能了,货真价实的法治社会嘛。但会造成困扰,会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煽动起老旧的敌意,比如族群、性别、阶层,这敌意可以是普遍性不满的替代品,好日子到头了,人们会遭受不知来自何方的冷枪,这个挺低级也挺无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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