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子二十六年:到福利院找错孩子 儿子最近只距自己约1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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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寻子二十六年:到福利院找错孩子 儿子最近只距自己约100米
来源:后窗
文|邱水 编辑|冯翊
100米有多远?一脚油门,一个成年人的100多步,世界上速度最快的男运动员一个不到10秒的冲刺。
以长沙湘江中路附近的一条老街为原点,无论向哪儿,100米之外的风物都没什么波澜:南北都是老街巷,青灰色水泥,红色砖石,饺子馆和粉店招牌挤在一起,路上沤下的水腥味儿汹涌,修鞋店里叮叮当当。
冯源就曾在这里窝了大半年,两室一厅,和三个同学一起合租,每人分摊900块钱。他在长沙大学学土木工程,2015年毕业后,连换了几个装修公司,最后一家公司压下一个月的工资,辞职后,他只能蹭同学吃住,那段时间,拿不出一分钱。
最远时,他向北走了50米左右,在马路对面的巷口吃饺子,然后去网吧上网,巷子里逼仄喧闹,冯源时常瞥几眼,从不进去。如果顺路走完剩下的一半路,冯源就能看到左手边林卜生夫妇的糕饼铺,铺子已经开了26年——距离冯源蜗居的老楼只有100多米。每天晚饭后,老板林卜生拉着妻子李淑贤,右拐到湘江边上,等妻子开口谈论儿子。
他们的儿子26年前被抱走了。1992年,还住在宁乡县的李淑贤未婚先孕,生了个男孩,起名“林雨南”,由于触犯了计生规定,不仅要罚款,孩子也要被“没收”,李淑贤把孩子藏在深山的远亲家,但还是被乡政府找到,林卜生交了一万块钱罚款,但儿子还是被计生委的干部从乡政府抱走了。
怕妻子难受,林卜生不敢先开口提儿子——好在妻子忍不住,总会比划:“现在应该有这么高了吧?”林卜生点点头:“高考,今年该上大学咯,怎么样也不晓得。”看到别人家孩子的身形和自己像,李淑贤会评论:“崽肯定比他好看,白些、高些不?”
林卜生同意:他们两个都不黑,妻子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儿子该像妈。
但如果他们留意到经常在巷口吃饭的冯源,也许不用北上一千多公里上访,也不用几乎跑遍长沙每个地方;如果他们能认出冯源就是当年被抱走的亲儿子,也许会更早得到答案:
儿子并不白,比父亲还要矮些,被浏阳乡下的太阳烤得面庞黝黑。他身体粗壮,笑起来没眼睛,但一眼看去,五官与李淑贤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长沙的一条老街)
“儿子协议”
27岁前,住在浏阳县乡下的冯源人生中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六年级时,他偷了父亲的摩托车钥匙,骑车在村里显摆,回来被母亲打了一顿;他在镇上读高中不专心,老师三天两头找家长;他有逆反心理,高考时,他下决心要考到省外,摆脱父母的管束,只要正常发挥,能上个一般的二本。
结果那年冯源考砸了,二本没考上。父亲冯海龙是个庄稼人,宽嘴、大额头大耳朵,不善言辞,知道成绩后,闷头抽烟,随后像地里的牛,逼他去复读。
六年后,父亲在冯源上班时打来电话,声音低沉:“你是我们抱的,你亲生父母来找你了。”冯源有些生气,觉得他“喝醉酒了”。在这之前,他已经接到妈妈的电话,说的意思差不多,冯源劝她“少看电视剧”。
直到派出所打来电话,通知他回浏阳做DNA检测,冯源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作为冯家的儿子,他在家里调皮犯错、口无遮拦,与亲戚邻居打招呼、顶嘴、开玩笑,但所有长辈都知道,他是冯家抱来的。
“到底认不认?”冯源按掉派出所催促的电话。他经受不住秘密的折磨,在出租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回到家后,冯海龙找他谈话,眼神闪烁,底气有些不足:“(决定)都在你,你要不想做就不做了。”
乡政府的人来找过冯海龙两次,“儿子是我亲生的!”冯海龙脾气上来,拒绝给冯源打电话;第二次,警察和乡政府的人一块儿来了,冯海龙以为儿子在长沙犯了事,结果被告知“孩子的亲生父母找来了”,冯海龙软下来,承认儿子是在浏阳市抱回来的。
又问了几个朋友后,冯源决定去派出所做检测,“总该知道我到底是谁生的不?”警察说,林卜生夫妇一直在找他,同时又提到,冯源被抱养前,养父母曾有过一个儿子,七八岁时溺水身亡。
2018年9月,检测结果没出来,李淑贤在家里坐不住,心里没底,让妹妹去了趟派出所,妹妹看到电脑里冯源的身份证信息,偷拍了照片发回来。李淑贤当时就傻了,眼泪冒出来,踉跄过去把手机给林卜生看。
“是的(di),肯定是的(di)……”李淑贤指着那张宽脸,下颌骨突出,嘴唇厚厚的,和自己很像。林卜生戴上眼镜看,心里激动,但还是冷静下来:“等结果出来。”
“我不用看结果,我的崽我认得不!”李淑贤放大照片,让林卜生再看。
一个多月后,他们接到了正式通知:通过DNA比对,冯源确实是他们找了二十六年的亲生儿子。

(重庆刑侦支队技术处DNA实验室,为“认亲”起到了关键作用。注:图文无关)
林卜生让冯海龙带他们去找儿子。但冯海龙让乡政府的人转告一个协议:第一,冯源不能改姓名;第二,儿子不能迁户口;第三,要给冯海龙夫妻养老。希望林卜生签字按手印。
“我们可以口头答应,但不可能给他签这种东西。”挂了电话,林卜生有些后悔,他怕冯海龙不肯来。
这是一个磨人的夜晚——10月18日晚上,冯海龙准备第二天一早去长沙,妻子在那里打工。他提前给儿子打了电话。毕业后,冯源很少回家,也很少向家里要钱,唯一让自己操心的就是结婚。林卜生夫妇也几乎没睡,即使看了照片,他们也无法想象,儿子已经快30岁了,他说话的声音、性格喜好、穿衣打扮等等全都不知道,“明天他们提的任何要求都要答应。”林卜生和妻子一致认为,一切以能先见到儿子为重。
10月19日下午,在林卜生家里,林卜生打量儿子的养父冯海龙:面孔粗粝,脊背宽厚,是个典型的乡下汉子;养母高颧骨,眼角细纹茂密,显得沧桑。李淑贤叫了冯海龙一声“大哥”。
“我们是不知道怎么从你们手里抱走的,只知道当时浏阳有这么个孩子,没人收养。”冯海龙说。林卜生连连点头:“现在去找他不咯?”
“等下我还有个事情要你们答应才行。”
林卜生心一沉,知道说的是协议,没等妻子说话,就说:“我们只能口头答应,具体怎么样,尊重儿子的想法。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冯海龙坐了一会儿,没再说话,拉着妻子向门口走去,林卜生紧张起来。
“去他公司接,他现在在上班的。”冯海龙一边穿鞋一边说。
林卜生松了口气。他们听说冯源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三十多年前,林卜生也是在食品公司上班,学会了做糕饼的手艺,才有了后来的铺子。
福利院的弯路
李淑贤只有一张儿子满百天的照片。儿子的眉毛浓,眼睛像父亲,笑成一弯月,张着大嘴,李淑贤平时拿摇铃逗他,他眼睛滴溜溜转,头翻来翻去。后来,李淑贤把照片放大了六寸,挂在床头,四角包了硬纸壳,旁边是结婚照。
“每天看,睁开眼就看,睡觉前也看,就这么一张。”李淑贤相信母子连心,不用做鉴定,看一眼就知道。
二十六年前,林卜生和前妻在离婚协议期时,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后来的妻子李淑贤未婚先孕,且即使与林卜生登记结婚,孩子也属于超生范畴,上世纪90年代初,湖南一些地方的计划生育工作动静很大,“都是去人家家里抢孩子,几个人按着……”一位常德的老计生基层工作人员回忆。
儿子出生八个月后,林卜生把他藏在益阳安化县大山里的远亲家,李淑贤南下深圳打工,一个星期后,计生人员找到李淑贤,做了结扎,手术缝合线没拆,李淑贤就赶回家看孩子,1992年6月,计生部门要求林卜生交两万块钱罚款,林卜生凑了一万;计生人员说要带林卜生去县医院做亲子鉴定,“如果孩子是你的,就抱回家抚养。”
林卜生回忆,儿子在下午三点左右被计生工作人员抱走。他和儿子分别被安排进了两辆车。他做了结扎,并被告知:孩子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所生的,已经被“没收”了。
孩子如何到冯海龙家的个中细节已经拼凑不全。《后窗》拿到的一份宁乡县卫计局答复意见书显示:林卜生夫妇属于违法生育,孩子送养时未留相关字据,当事人均已退休,均以记不清或否认参与接小孩为由,未有相关结果。
林卜生曾去计生部门闹,打了抱走孩子的工作人员。政府找到他在县国土局工作的父亲,要求劝林卜生不要再找儿子,否则开除公职和党籍。林卜生不听劝,父亲跑到深山里准备喝药自杀,林卜生的爷爷喝了农药,站在山口喊:“我是你爹不?我先喝了药,你也见不到我了!”
爷爷和父亲被抢救过来后,林卜生在宁乡县待不下去,带着妻子逃到北大荒。
坐了四天四夜火车,林卜生在当地的一家点心铺打工,李淑贤精神恍惚,看到有小孩的人家就发呆,三个月后,林卜生也想儿子,待不下去了,老板不让他们走,他们扔下行李,说“回家看一眼”,“逃”回了长沙。
林卜生背着家人“偷着找”,他们找到当年的副县长,对方说,送养的孩子都在县福利院。经过打听,1992年6月宁乡县福利院只接受过一个男孩,他们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儿子林雨南。
带着十几个亲戚朋友,林卜生和李淑贤来到收养福利院小孩的村里,请求看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你们是违法收养的。”
“这是我儿子,不是你们的!”对方身边也呼啦啦围了十几个人。两边推搡起来,李淑贤害怕闹出人命,当场跪下:“求求你咯,真是我们的小孩,让我们看一眼吧!”
村书记赶来,劝林卜生夫妇离开:“你们认错了,这不是你们的小孩。”
回去之后,他们打算偷偷去看。他们打听到了孩子的学校,就拦在了放学路上。李淑贤转来转去,生怕错过了,由于怕打扰孩子,他们决定不和孩子说话,只在正常距离望一眼,又由于担心孩子误会是坏人,也不紧跟着。
孩子走过来,林卜生夫妇拉着手,伸着脖子望,也不敢太盯着,几秒时间里,“一眼”成了“无数眼”。两人还总想办法“偶遇”孩子,偷拍了几张照片洗出来。
“像,又不像,没近看也没说话,不敢确认呀。”李淑贤着急,每天琢磨着孩子的照片哭,乍一看孩子的长相,没觉得异样,毕竟长大了,自然就和小时候差异大。
十多年间,林卜生又跑到孩子家里数次,希望能与儿子相认,均被拒绝。林卜生和妻子达成共识:认不认不是最重要的,先与孩子保持密切关系,看着孩子长大成人,能做主了,再相认也不晚。于是他每次去孩子家里,都干坐着,时间一长了,对方也疲了,但仍拒绝给他们看。
直到孩子上初二,2004年,林卜生托关系找了校长,希望在学校里和孩子见一面,校长把孩子叫去办公室。林卜生和妻子、妹妹都去了,孩子进屋一开口,李淑贤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孩子,感觉性格、长相和气质习惯不对,差点昏过去,走路都走不稳。出了学校,林卜生看向妹妹,妹妹也摇头。
李淑贤缓过神来,哭着说:“不是我的崽呀!肯定不是!”
林卜生夫妇呵护了十二年的孩子,找错了。林卜生说,副县长后来向他解释,他交待计生委送孩子去福利院,并不知道其中的变故。林卜生重新找到抱走儿子的计生干部,对方也否认知道孩子的去向。线索“感觉一下子就断了”。
直到现在,那个福利院孩子的照片还放在车的后备箱里——而那时的冯源,在浏阳的镇上上初中,有时去网吧玩《跑跑卡丁车》等游戏,他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曾经参与了一场打架斗殴。

(湖南浏阳农村。)
错过与重逢
林卜生不抽烟也不喝酒,几乎没什么发泄方式,认错孩子后,他只能频繁找熟人打听长沙范围内抱养的孩子,想办法卖人情或花钱去看。李淑贤承受不了当面打击,无法出门,林卜生就偷拍照片和视频,发回来给她辨认。有一次,林卜生确认了一个极其相似的孩子,拍了视频发去确认。孩子出生年份对得上,领养日期差不多,瘦瘦高高,与林卜生身形相似,是他想象中儿子的模样。
“叮!”林卜生收到妻子的信息:“不是咯,回来吧。”
2013年父亲去世后,林卜生公开寻子,上网发帖求助,建了个寻人群,那里有律师、作家、媒体人、小商贩生意人等70多个成员,他们帮林卜生写文章、转发链接、提供信息。
群里的消息总是喜忧参半。有人告诉他,四川自贡的一个被抱走32年的孩子,大概率会找到。也有人泼凉水,提醒林卜生看看十几年前发生的“邵阳弃儿案”——那些交不起罚款的家庭,孩子被福利院以收养的名义销往国外。
看了邵阳的事后,林卜生几天都没睡好。“如果真送到国外去,肯定是找不到了。”他决定放宽寻人的要求:只要有一点符合条件,就争取见面或“偶遇”。
连续否定了五六个孩子后,他又确定了一个,但出生日期与亲生儿子差了3岁,“没准怕身世暴露,隐藏了年龄。”林卜生托人到学校再打听学籍年龄,结果还是一样。
冯源20岁那年,林卜生终于放弃大海捞针式的寻找。
他再次去宁乡打听抱走儿子的那个计生干部,知道自己的高中同学是这名干部一个哥哥的爱人。林卜生带着妻子去求干部的哥哥,希望能告知孩子的去向。
两年多后,在孩子被抱走的第二十三年,这名计生干部终于松口:“孩子被抱给了当时宁乡县的计生委主任秦丽”。
通过秦丽,林卜生才知道,儿子被抱走的当天就到了浏阳。冯源的养父冯海龙回忆说,当天下午就见到了孩子——当时他离开亲生父母不过两三个小时。
“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孩子抱去浏阳之后我就不知道去哪里了。”秦丽叹了口气,她告诉《后窗》,“无论什么时候,林卜生来找我,我都是愿意和他谈的,我也是愧疚的。”
林卜生夫妇依照秦丽给的线索,去了两次浏阳,一无所获。那时的冯源,大学毕业快一年,很少回浏阳家里。他住过的老街要拆迁了,工作地点换到了城市的另一边,离开了距林家糕点铺100多米远的老楼。
林卜生决定去北京上访。一位定居北京的老干部发来劝告:“你替儿子想过没,他怎么面对抚养他长大的养父母和自己儿女?你们该把时间多花在自己身上,过自己的生活!”

(寻亲的家长。注:图文无关)
林卜生并未听劝,儿子是妻子生命唯一的支点,“如果他不肯认我们,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他们来到北京,工作人员查了记录,表示会“协助处理”。
从北京回来一个多月后,浏阳政府开始筛选,林卜生夫妇提醒,儿子没有正规领养手续。在去年9月16日第二次针对未进行抱养登记的孩子的筛选中,冯源被确认进行DNA比对检测。
检测结果出来后,10月19日上午,浏阳和宁乡的的政府工作人员、冯源的养父母和叔叔与林卜生夫妇在长沙一家酒店碰面,相互介绍后,林卜生提出,下午开车接儿子回家。
车上,没人说话。二十六年的时光在林卜生的脑袋里拼凑重组,马上要变成一个鲜活的人——他的儿子,林雨南,现在叫冯源。“希望不特地找他,一会儿突然看见了就好”,他期待能“自然重逢”。
两个名字
人生一下被锤中,冯源现在想起来“一脸懵逼”。四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其中两个人是从小以为的骨肉至亲,而另两个与自己长相酷似,却完全陌生。
冯源一言不发,收拾好东西,下楼上车,看到儿子走来,李淑贤在车里忍不住哭出声。车一路开到那个糕点铺附近的老巷子——冯源有些震惊,他以前在这里漂泊,最困难时,一碗粉的钱也要精打细算,竟不知道亲生父母住在离自己100多米的地方,找了他26年。
“你叫林雨南!”回到家里,李淑贤没法再说别的话,扑上去抱着冯源痛哭,奶奶、两个姐姐、邻居们都哭成一团,冯源被死死抱住,感受到面前李淑贤巨大的情绪起伏,冯源抬起手来拍她的背。他偷偷望向“父亲”,发现“父亲”和“母亲”都在哭。
冯源安静得像张照片,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当着冯源亲生父母的面,冯海龙向儿子解释:“你是我们从计生委抱来的,不是你父母遗弃了你,我们见到你就是在计生委。”
冯源还是没说话。

(失散多年的儿子“回家”,这样失而复得的场景并不少见。图为2012年,广西一位走失24年的儿子回家。母亲在门口一把将他抱住。)
姐姐们给冯源塞了见面红包,李淑贤也塞了钱,饭桌上,李淑贤不住擦眼泪,从来不喝酒的林卜生倒了一杯五粮液:“感谢你们照顾抚养他这么多年!”说完站起身,一饮而尽。
“要住这里吗?”冯源小声问林卜生,说了进门来的第一句话。
林卜生让儿子先回去陪养父母,过两天再回来。
回家之后,冯源没有说话,把林家给的红包几千块钱全塞给了养母。
冯家支持林卜生多回长沙,冯海龙说到这个的时候,语气和平时一样,话少,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冯源有些意外,他害怕家里有变化。浏阳家里的大姐大他10岁,做DNA检测之前,没人告诉他,家里有过一个早夭的男孩,他可能是“哥哥”的替代者。冯源想了想,没有问出口。“这么多年了,毕竟对我的感情是真的。”
而对林卜生来说,冯源的相认算得上“皆大欢喜”。一千多公里外,四川省自贡市被抱走32年的女孩也已经找到,但政府工作人员向《后窗》证实,女孩不愿意与亲生父母相认。
“他们一见面不问我怎么样,一直说自己多辛苦不容易,我不认他们。”女孩已经嫁人,拒绝政府的认亲帮助。
冯源如约到林家在长沙的房子里住。儿子在家的第一个夜晚,李淑贤一夜没睡,她想让儿子和林卜生睡,被冯源拒绝了,他要求睡客厅的沙发。他没有随意走动,直愣愣坐在沙发上。之前他从不在外面留宿,不喜欢在陌生的人家呆太长时间。
但这儿以后就是他的家了。冯源躺在客厅里,李淑贤在他身下垫了好几层,又抱了两床被子,秋末的长沙湿漉漉的,阴冷刺骨,窗外的玉兰树身影摇曳,沙沙地刮着心。李淑贤和儿子隔着一扇门版,她在屋里瞪着眼睛,小声喘气,怕吵到儿子,但又想冲出去,跟儿子说很多很多话。
“我就想出去抱他,我就想抱下他,我怕吓到他。”李淑贤在屋里思想斗争到天亮,甚至没出去上一趟厕所。
外面的冯源也没睡,第二天要回宁乡老家去,他叫了个发小陪自己,一是壮胆,二是有人能说心里话,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至于被一大堆陌生人留在宁乡过夜,有个借口回长沙。
到宁乡一下车,冯源被礼炮声吓了一跳,人们过来围住他,村口架起了拱门气球,上面用黑体黄字贴着:欢迎南南回家!不断有声音在他身边问:“南南,认得我不咯!”“南南在哪里工作?”“南南结婚了不?”冯源反应不过来是在问他,接不上话,很多人准备了红包塞给他,一天下来,吃了什么饭,喝了什么酒,说了什么话,全都没记住。
回到浏阳,“南南”远离了他。“名字不会改的,也不用什么协议,都是应该做的。”冯源说,他猜得到协议是谁定的。“如果我还在上学,两边‘抢’我会更厉害。”
名字只是撕裂冯源的开端。今年春节,冯源想一个人出去玩,“逃避一下,缓缓。”可冯海龙不同意,让他到浏阳过年。冯源不敢直接告诉长沙的亲生父母,让长沙的姐姐转述给母亲李淑贤,最终有了一个妥协方案:三十上午在长沙吃饭,晚上在浏阳吃饭,初一回长沙,初二下午回浏阳。
“慢慢来,我们对他什么要求都没有,他自己会想清楚的。”林卜生猜测,儿子在浏阳面对的亲情压力应该也不小。
三十那天,林卜生夫妇送儿子回浏阳,顺便去冯家拜年。冯家住的是一幢二层小楼,外墙贴了白瓷砖,蓝色玻璃,三栋连在一起,儿子的房间在中间。林卜生夫妇婉拒了冯家留客的请求,一出门,两人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是眼泪。
“秘密”计划
冯源心里憋着一个计划,生成的时间,可能是在宁乡被亲戚们包围时,也可能是在林家被围着哭时,或者更早。检测结果出来之后,冯源心里就琢磨上了,但不能轻易说出口,要等待时机。
尽管李淑贤恨不得24小时看着他,但冯源知道,她对“找回来的儿子”并不完全满意。
他回家几个月,李淑贤吐槽:“太土了!一看就是那种大山里的小孩!”第一次见面,冯源穿灰色外套,里面是黑T恤,卡其色裤子,个子比她想象中的矮,又胖,像个黑石墩,李淑贤把儿子在长沙的所有旧衣服都扔掉了。
“他要是从小长在我身边,肯定不是这样的穿衣打扮。”李淑贤想到这些就“心痛得要死”,但冯源总阻止她花钱。
邻居们时常来看他,有人揣测,“他崽肯定也高兴,这边爸妈比那边有钱啊!两边以后都是他的,就是结婚给女方说麻烦些,瞒不了。”但冯源不打算瞒着——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只要谈恋爱,就把情况摊牌。
冯源租的房子在公司旁边,林卜生把自己的车给他开。几个月来,林卜生夫妇不问浏阳的事,也不问儿子的过去,而是等他自己开口;会尽量喊他“崽”,让他适应“南南”。冯源也在微信上喊“爸、妈”。两边的父母有时会通过他打听对方的情况,他大多回答“不记得了、不知道”。一个多月后,他算着日子,尝试推动计划的实施。
但变化猝不及防。几天前,冯源回家吃饭,和奶奶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机响起来,冯源看了眼李淑贤,李淑贤把头转向电视。
“喂,妈……”冯源接了电话。
李淑贤背一挺,手握住手机,食指在漆黑的屏幕上划来划去。
“明天上午回咯。”冯源说。
李淑贤攥了攥手机,整个人像块丈夫做的芙蓉酥,一捏就碎。
挂了电话,冯源哼了句歌,没人说话,李淑贤起身到卧室转了圈又回来坐下。
“我不接不是更糟糕?两边早晚都要习惯彼此的存在。”冯源说。
计划开始实行。2月24日,冯海龙生日,冯源带李淑贤回浏阳吃饭,李淑贤与儿子的养母同车,聊的话题小心避开儿子和过去的事。冯源时常打岔,两个女人终于笑了起来,“就等他谈爱咧,赶紧结婚不!”
冯源也跟着笑,到了家里,宴席摆了两桌,这些客人李淑贤一个都不认识。当着两个妈妈的面,冯源多数时间在笑,几乎不叫任何一方“妈”。李淑贤后来被拉着去打麻将,冯源也过去陪着玩。
李淑贤赢了钱,但冯源注意到,李淑贤总和他保持距离,不像在长沙那样,喜欢拽着他胳膊。
在林卜生夫妇眼里,与儿子相认后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冯源每次回家,会陪他们去江边散步,讲到大学同学的糗事,李淑贤和儿子一起大笑起来;儿子会给他们夹菜,即使李淑贤吃饱了,还是把儿子塞过来的饺子吃完;邻居们时常过来看儿子,说母子俩特别像,李淑贤笑着重复:“我就说我儿子一定像我!”

(长沙街头的樟树)
湘江边上的樟树栽得密,阴雨天时,黑压压一片,江对岸的岳麓山影影绰绰,罩在岚雾中,扔在地上的槟郎壳,被冯源踢着向前走,他时常过来挎着母亲李淑贤的胳膊,“我在这里打过工,十几天。”冯源指着家附近的万达大楼,李淑贤抬头看,儿子读的大学离家也只五公里,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围着自己打转。
对两边的父母来说,冯源的计划仍是“秘密”:等两边的父母岁数再大些,让他们都生活在一起。“不是坏事,多了两个(人)疼我,他们早晚也会接受对方的。”
暮冬的长沙没有多少雨下了,冯源笃定,按照往年的气候变化,阴雨期该结束了,马上就要见到太阳,再过一阵子,就是长沙最好的时节。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