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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燕:人生如戏 如梦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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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Vista看天下

原标题:卢燕:人生如戏,如梦之梦

来源:Vista看天下

● 本刊记者 沈佳音 特约撰稿 吕彦妮 / 文

卢燕

生于1927年,演员,

奥斯卡金像奖首位华裔终身评委。

2019年12月25日晚,舞台上,老年顾香兰轻轻摇铃,众人吹灭了蜡烛,大梦初醒,浮生一场。全剧终。

大幕落下,饰演顾香兰的演员卢燕慢慢走下台,结束了一年的工作。

《如梦之梦》堪称导演赖声川的“史诗级话剧”,全本演出8个小时,加上备场与幕间休息时间,一天的演出通常要求演员工作时长超过10个小时。92岁的卢燕从始至终都在。自2014年始,她主动接下了剧中老年顾香兰一角,一演就是六年。

她在中美两国几经折返:在美国拍摄了电影《The Gift》;在北京完成了电影《红楼梦》中贾母角色的配音;在京沪两地出演了话剧《德龄与慈禧》……

在2020年给亲友的拜年信中,她写道:“九十三岁的我,已经走到了人生边上。我无法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但我的内心仍有热望:走遍万水千山,不负沿途风景。”

她还在期待自己的下一个角 色。

“我有进步了吧”

8个小时的演出里,卢燕的戏份被打散,她饰演的顾香兰贯穿故事始终,经历了近80年的命运流转。民国期间,顾香兰是一家“青楼”的“名妓”,被倾迷于她的法国伯爵相中带至欧洲,以为摆脱了一个牢笼,却不知又被豢入了另外一个枷锁中。之后她任性地游走于巴黎的艺术圈,表面上解放了精神的自我,却也在无知间为后半生的命运烙下了一个颠沛的铺垫。

这出戏在20年前于台湾首度上演时,卢燕便是顾香兰的饰演者。十余年之后内地版本排演,“我看了戏以后很激动,主动去找赖声川,我说下次换人的时候,我来试一试。他就请我来了。”

我们的这次约访是在本轮《如梦之梦》排练前。卢燕细心地安排好大家的座位,确认了今天没有摄影师不用拍照片之后,自己选了一把单人沙发椅。她只坐了沙发的一半,腰身挺着,两只手轻握着搭在膝上,不摇不移,优雅有节。

我告诉卢燕,我连续两三年,每年都会看一遍《如梦之梦》。她听罢后,马上微微欠着身子询问我:“那你看,我有进步了吧?”

“我觉得你更自如和自然了。表演的痕迹渐渐淡了。”

“对,我更成为那个人了。”她松下来的这一口底气,是硬的。

窗外是北京寒冷的冬日,不远处的故宫、北海白塔都在疏朗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卢燕身着桃色的对襟绸衫,外面披着一件毛披风,唇上涂着泛微光的精致唇彩,白发如雪。

1927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卢燕出生在这里。她本名卢燕香,名字是从唐诗里来的,“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她母亲是当时名满京城的“坤伶须生泰斗”李桂芬,是第一代女老生。“我母亲很幸运,我的外公在那个时代很开通。我的叔公则为此跟我外公断绝关系,因为他觉得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可以去做戏子?等到后来我母亲成名了,他看了她的艺术,才承认我外公是对 的。”

卢燕父亲早逝,儿时曾长期寄居在梅兰芳家,她称梅兰芳为“寄爹”,与梅兰芳的子女梅葆玖、梅葆玥情同手足。正好那时梅兰芳为表达抗日决心,蓄须明志,赋闲在家,就指点她唱戏。

16岁时,卢燕第一次登台,演的是二本《虹霓关》。那次,8岁的梅葆玖也第一次登台,唱的是《三娘教子》。下来后,她问梅兰芳自己演得怎么样,梅兰芳说:都做了,都对,就没演到家。

也正因为如此,卢燕的母亲一直反对她走演艺之路。“妈妈说我不够资格做演员,就是去做也不能达到最高的境地,何必去做呢?”卢燕按照母亲的要求进入上海交通大学学财务,“就是现在很热门的MBA”。

卢燕对于舞台的热情并没有因此泯灭。在大学里,她参加了学校的话剧团,在曹禺的话剧《雷雨》里扮演四凤。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看电影是最流行的城市娱乐活动之一。卢燕去大光明电影院做“译意风(earphone)小姐”,就是电影放映时现场把英语片对白翻译成国语。她反复看那些片子,一边翻译,一边琢磨该怎么拍,怎么演。她常常跟着剧中人哭,跟着剧中人笑。这是卢燕的第一份工作,非常喜欢,但并没有维持太久。

“one-take Lisa”

抗日战争结束不久,国内又爆发内战。1947年,卢燕和母亲决定一道离开故土,远赴美国。

卢燕曾在文章中回忆那年与梅家亲人在上海吴淞口码头分别时的场景:“大家依依惜别,久久不肯离去,直到我们被催促着上船。就在那时,玖弟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地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就跑开了。等我进了船舱坐下,发现是一个红色的纸封,里面包着五美元。我知道,那是玖弟存下的压岁钱,他一直不舍得花的美元,竟然悉数给了我。”

在美国开始的日子并不容易。卢燕入夏威夷大学继续攻读财务管理,一面上学一面在学校打零工,“养自己,养妈妈”。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是一个小时半美元,她放了学还去给人家带孩子。母亲也开始做起许多在国内从未做过的事情。“她给人家做针线活。家里的电路、电器坏了,妈妈都会修。她没有难过,就是要努力,要维持自己的尊严,还要进修,做到最好。”

毕业后,卢燕做过很多工作:小学教师、检验员、记者、解说员……最后,她在一家医院做到了第三把交椅,主管财务。此时,她也已为人妻,有了三个孩子。

卢燕不开心,她不喜欢数字,她喜欢演戏,她热爱舞台。于是,年近三十的她又重新开始了演员梦。卢燕进入加州帕萨迪纳戏剧学院进修,一举成为了那届学生里的翘楚。起初没有钱穿好看的衣服出去社交,母亲就亲手给她做旗袍。“我穿的衣服是中国的,不跟人家比,也挺好看。”

卢燕接到的第一个好莱坞角色,在电影《飞虎娇娃》里扮演一个东方酒吧女郎。导演一开始不肯用她,觉得她形象太清丽了,不像个酒吧女郎。于是,她又回去重新打扮。再回去换。反复几次,才向导演争取到试镜的机会,最终成功地拿到了这个角色。

三十岁才进入一个青春是资本的行业,而且还是在异国他乡,我问她害怕吗,她郑重地说,“害怕是没有用的,要根据自己的能力,根据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他们的信任,要把每一件事情做好,人家才会敬重你。”

去年,《德龄与慈禧》谢幕时,卢燕说:“现在的孩子,都鼓励他们要赚钱,有钱就最好,可是我觉得不是的,钱买不来快乐。你要挑选一个你心里喜欢的职业,工作就是做你爱做的事情,所以你永远不会感到累,而不是工作八小时就到点回家,那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你的一生,工作就是你的喜好,这个就是最快乐的。”

要演到家,这是梅兰芳的教导。要做就做到最好,这是母亲的教导。卢燕都记着。“接到一个剧本的时候要熟悉台词,把剧本研究透,预备工作必须做足,到了现场无论是什么情况,你的表现都完全是那个角色。”

有些电影拍摄过程中,编剧和导演会临时修改剧本,卢燕脑子快,拿到剧本看一遍就可以记住,覆盖上之前的台词,马上演起新的 来。

“one-take Lisa”的美誉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传遍好莱坞的,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有个叫Lisa Lu的中国女演员,演戏的时候总是一条就能过。“他们觉得我很好用,靠得住,可以给他们省钱,需要你的时候你在那儿。”

闯荡好莱坞

那个时候美国跟中国还没有建交,美国剧作家也不了解中国人。他们看到的只是在饭馆、洗衣房打工的中国人,或者是历史上的华人劳工,在西部修铁路的,他们笔下的中国人局限性很大。每当看到角色与现实不符合时,卢燕都会尽可能地去跟导演、编剧解释。“有时候他们会接受,有时候不会。当时我的声音还很微 弱。”

1960年,卢燕被选中担任电影《山路》的女主角,成为第一位在好莱坞讲英文台词的华人女演员。不过即便如此,在那个年代的好莱坞,华人演员的空间十分有限。马龙·白兰度欣赏她,称赞她的演技“很单纯简洁的,千万别让好莱坞给改变了”,并钦点了她在自导自演的《独眼龙》里演对手戏。然而,后期剪辑时,卢燕的戏份被一删再删。120分钟的电影面世后,卢燕只剩两个镜头,50分钟的电视版播出时,卢燕的镜头则被删至全无。

1960年代中后期,卢燕开始游走于中美两地。1970年的《董夫人》帮助她赢得第一个金马影后,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看过影片后评论,“她的表演,集美丽、魅力、华贵、庄严于一身。”

邵氏电影邀请她首次出演了慈禧,此后,她先后四次扮演这个角色,成为这个历史人物最经典的诠释者之一。

对于闯荡好莱坞的华人电影人,卢燕都是尽力提携。她认识李安时,李安还在纽约大学读书。她看了李安的毕业作品很喜欢。她和李安约定了以后愿意免费给他演戏。李安拍《喜宴》,她还拉上了陈冲,“你别跟人家要钱,我们两个人帮着他把这个戏拍出来,很适合你的”。

由于各种原因,他们之间的合作一直到电影《色·戒》时才达成。

2016年,李安试验性的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遭遇质疑时,卢燕特意写了一篇文章:“他始终充满着对未知的敬畏与好奇,始终充满着打破与创新的勇气,而且他会用坚忍不拔的意志去实现他的追求和信仰。这是我非常赞赏和钦佩的。这部电影横空出世,褒贬也罢,都将会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于自己欣赏的电影,卢燕总是竭尽全力。她很喜欢白先勇的小说,想拍成电影,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武侠片的时代,没有人愿意投资文艺片。她找邵氏公司,找中影都不行,于是,她与白先勇,还有一位导演、一位制片,四个人共同组织了一个“四傻公司”,想自己筹钱拍。后来,谢晋把白先勇的《谪仙记》改编成《最后的贵族》。那时已经是1988年了,卢燕没法演主角了,白先勇专门为她加了一个母亲的角色。

她还给张爱玲多次写信,想改编她的《第一炉香》,但由于张爱玲不见生人,最后也不了了之。

1987年,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在北京筹拍《末代皇帝》,因为找不到适合扮演慈禧的演员而迟迟没有开机,卢燕毛遂自荐。导演觉得当时60岁的她还太年轻了。“你是要找个好演员,而不是一个老太太。”卢燕坚持道。一试,果然合适,随后就顺利开机了。次年,该片横扫了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九大奖项。

67岁那年,卢燕成为首位担任美国奥斯卡金像奖终身评委的华裔演员。不过,对此,她多次在媒体上解释:“奥斯卡终身评委这个title非常容易让人觉得你的地位高得不得了。其实,对于奥斯卡这个组织,会员就是评委,一旦你被选为会员,你就是终身评委。不过我骄傲的是,在我之前,没有一个华人演员,没有一个亚裔演员加入,之前只有一个摄影师黄宗霑加入,还得过金像 奖。”

2018年,全亚裔阵容的《摘金奇缘》在北美连续三个周末蝉联票房榜冠军,最终创下了1.7亿美元的票房佳绩,女主角也因此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卢燕在其中饰演男主角的奶奶。上一部成功的全亚裔阵容的好莱坞电影是1993年的《喜福会》,卢燕也在其中饰演了重要角色。

“我曾遗憾没有赶上好时候,在傲慢和偏见里求同存异。我又庆幸自己见证了好时代,在沟通与融合中共生双赢。”在2018年的贺年信中,卢燕感慨万千,“演戏仍是心中挚爱,到了我这个年岁,不计报酬,无论角色,只想珍惜每一帧画面,每一个镜头。”

“卢燕不存在”

与她搭档出演过《如梦之梦》的演员孙强和胡歌,曾经在我的采访中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和卢燕同台,让他们感觉“很踏实”。

“很多演员跟我合作过,像话剧演员魏启明就说,他从来没演过那么舒服的戏。”卢燕并不对自己的“好”一味谦逊。

什么是让人舒服的戏?“就是别人应该发光的时候,你就要尽力地去衬托他……哪怕你是主角,旁边有配角在演戏,你也要配合他,帮助他。”卢燕30岁时孤身一人在美国好莱坞打拼,曾亲眼见到很多演员在电影拍摄现场用各种方法突出自己。“他是主角,就叫灯光师把他打好了,旁边的人不重要;怕被抢戏,就在别人演戏的时候,做点什么动作,观众的注意力就不会在那个人身上 了。”

她不齿这样的事情。“你知道怎么演,可你的知识、技术不能用在突出自己而压倒别人,这是不对的。因为一个戏不是你好就好了,是大家要好。牡丹虽好,还要绿叶来衬托,这些叶子都是黄的,你就是一枝独秀有什么用?”

胡歌在卢燕身上看到特别旺盛的艺术生命力,看到了她对于舞台,对于表演的热爱和执着。“哪怕在排练现场,她都会投入100%的精力。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去年(2018年)的排练厅,北京的冬天是很冷的,排练厅的供暖设备又不是那么好,我们年轻的演员排练的时候可能都会收着劲,不会百分之百地像正式演出一样投入,更多是在熟悉台词和环境。但是卢奶奶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在开口说第一句台词的时候就跟正式演出一模一样。那天她一开口,我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了,同时也被她深深地感动了。”

与卢燕搭档演了一场话剧《德龄与慈禧》的演员郑云龙也对她印象深刻,他曾在采访中说:“卢燕老师私下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太太,在台上就变成慈禧,她瞪我一眼,我就有本能的反应,那都是真实的。”最后一场慈禧要祭奠荣禄的戏,卢燕慢慢哭了起来——所有侧台演员都被感染落泪,舞台上的郑云龙也泣不成 声。

剧评人水晶在进剧场看卢燕版的《德龄与慈禧》前,曾不抱期望,看了之后却被惊艳到了。“虽然行动不是很方便,许多戏份都改为坐着演,但卢燕的气势,简直就是慈禧本尊。她的出场戏,极为精彩。在与德龄初次见面的戏中,她更多地运用了观察的姿态去解锁一句又一句的词,她并不是在熟记台词的情况下去复述,而是仿佛‘真听,真看,真感受’。这恰恰是许多演员演了多年戏之后,最容易丢掉的有机感。但在高龄的卢燕身上,这种质感却闪闪发 光。”

水晶在评论文章中不吝溢美之词。即使台词偶有磕巴,卢燕也能找回来,她的精彩表演还体现在她的情感充沛上。“作为面目严肃、权倾天下的慈禧,在这部作品中,需要展现她不同刻面的情感状态,她面对众人时的威严、面对小姑娘德龄时的好奇与无防备,面对皇后处理宫中事务时的和稀泥,面对皇帝(自己的假儿子)时既不失真情又唯恐被夺权的时刻警惕,面对荣禄时的亲近与娇嗔,在卢燕的每一场戏中都得以充分展现。作为观众,我真的可以说是陶醉在她的表演中,时时为她捏一把汗又情不自禁在心中为她喝彩,也感受到了表演艺术最迷人的特质——无常,因为无常,所以珍贵。”

在本次采访伊始时,卢燕慢悠悠地说话,一直到聊起表演,她的语速一下子加快了。“我完全根据角色的感受来表现,我不是在表现卢燕,我是在表现顾香兰和慈禧,所以卢燕不存在。这才是在演戏,不是把自己放在里头。把自己放进去就不是这个角色了。”

她越说越欣喜,“我觉得我现在演的(慈禧)比20年前好太多了,我比从前更细腻一点”。

“大概是我真的老了,老到人们在编年修史的时候会想到我。”2019年3月,卢燕完成了纪录片《中国百年电影史》的拍摄,“作为亲历者和见证人,中国电影的百年历史重叠了我全部的人生,我虽然没能成为它的荣耀,却有幸为她的辉煌注解。”

这个注解还在继续。2020年注定又是忙碌的一年。93岁的她将随话剧《德龄与慈禧》开启新一轮的全国巡演,她等待着《摘金奇缘》续集开拍,年末还要赴“如梦”之约……除此之外,她还想翻译一些国外剧本。“编剧更重要,写作的人更重要,我们只是一个工具,要是没有好的剧本,我们也无能为力。现在中国不是像从前那么没有钱做,现在有钱,我可以翻译一点能够表现人性的作品。因为我现在老了,也不能再做很多舞台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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