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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隔离:两千万聋哑群体“人声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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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谷雨实验室

40万聋哑人汹涌而来

立春前的重庆阴冷异常,路面裹了层冰,翠柏路一栋明显高于周边建筑的写字楼里突然聚集了三百多聋哑人。

正是2018年重庆“两会”期间,市公安局快速派出警力围了整个园区,只准进、不准出。园区物业腾出一间大会议室,三百多聋哑人乌泱泱进去,挨挤挤站着,呵出来的热气很快蒙了窗户,公安、政法委和残联的领导们被淹没在激烈的手语中,整个房间不时蹦出咿呀啊啊的喉音,却让人觉得“人声鼎沸”。大渡口残联副主席刘玉霞懵着赶到现场,只知道需要为“维护社会稳定”做点什么,但除了焦急的面部表情、激动的手势之外,她什么也没懂。

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聋哑人此行目标是一位33岁的律师——聋哑人群体里手眼相传的“唯一的手语律师”,他们是来找他“报案”的,代表全国据说共计被诈骗了几十亿的近40万聋哑人。

唐帅律师额头微微渗着汗,在场唯有他听得懂这“人声鼎沸”,手势和手骨一样柔软,不紧不慢,微小的抬眉和叹息也显得颇为沉稳,但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静脉不停地跳动,暴露了他的紧张心情。

事实上,对面很多无声的脸唐帅都眼熟,两个星期以来,他们曾不断出现在他微信的视频通话里。

两星期前,2018年1月13日午夜,微信里忽然弹出当当当当加好友的提示音。凌晨三点到七点,一个微信号5000好友上限加满,他又被拉进四百多个微信群,每个群都有四五百人——全部都是聋哑人。“经过当天晚上,能联系到我的聋哑人有二十几万。”他的微信瘫痪了,页面上每天都是刷不到底的红点。

这几十万聋哑人都买了湖南龙盈资源管理有限公司的理财产品,承诺超高回报。结果,大多血本无归,倾家荡产。

而龙盈公司的老板和高管,大多也是聋哑人。

有领导提醒唐帅应对难度极大,涉及面太广了,而且都是弱势群体,搞得不好就是一个社会性的舆情事件。他最初想,这个案子他管不了。

这天,三百聋哑人站在唐帅面前,他动摇了。那些熟悉的脸,有的把房子抵押,有的透支了蚂蚁借呗,四川阿坝一对相依为命的聋人母子,干杂工存了十几年的钱,2万,都投进去了——唐帅在视频通话里看到他们的泥巴房,除了一个大脑袋破电视没有任何电器,蚊帐很脏,有显而易见的窟窿。

领导很关切:安抚他们。

唐帅打着手语:我接,我管。

之后几天里,律所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没熄过灯,会议室的桌子上睡满了不肯离开的聋哑人。此刻如果骤然熄了灯,一切的交流都将戛然而止。

“骗子龙盈我(我被龙盈公司骗了)”,“赚钱他说。好,不好能?(他说能赚钱。好啊,我能说不好吗?)”……按照聋哑人的表达习惯,最重要的事情和信息放在最前面,所以主谓宾经常倒置。形容性的语言很奢侈,因此定状补大抵省略。虚词、叹词是不存在的,因为手比不出来。

面对哪怕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他们也要把自己的故事从头讲起,夹杂着反反复复的“钱没了”,讲着讲着常常忘了最初的提问。健全人嘴皮一张一合能讲清的事儿要耗费十几甚至几十个手势。如果你语速正常,一分钟讲三四百字,聋哑人的一分钟最多只换算成几十字。

唐帅招收的几个聋哑实习生分头和聋哑人们沟通,焦头烂额,他们打着聋校学来的“中国手语”(又叫普通话手语),聋哑人们操着“自然手语”(方言手语)——想象一下说普通话的你被一群急于诉苦的讲广东话、闽南话、山西话、青海话等等方言的人围着。新闻节目左下角小蓝框里的“中国手语”播报,大多数聋哑人基本看不懂。

“骗聋哑人像直钩钓鱼。”聋人实习生邱福林有些无奈。

一个买了理财产品的聋哑人堆一堆人民币在桌子上,拍个照片发朋友圈,其他聋哑人看见了就会想象那些钱很快也会摆在自己桌子上,“像小孩一样”。

“聋人嘛,都有一夜暴富的心理。赚钱的渠道不多,工资也低,每份工作干不长,升职这事儿压根不存在。”邱福林庆幸自己有一个体面的实习机会。

“聋人圈子封闭,一拉十,十拉百,千篇一律都是被亲朋好友带进去的。骗他们,效率很高。”邱福林亲身感受了那种高效,他的同学新交了女友,来报案的聋哑人八竿子打不着,很快都知道“唐律师助理的同学刚刚交了女朋友”。“一个城市里的聋哑人之间几乎没有秘密。”

那两个月里,“包坚信”这个名字在笔录里出现了几千次。这个名字顶着湖南省残联聋人协会副主席、“中国残疾人自强创业之星”、博鳌“中国照明行业三十年新锐影响力人物”、经营策略讲师、聋人心理专家、手语研究学者等一大串荣誉头衔——在三年前创立了龙盈公司,专门面向聋哑人招募投资。

“龙盈其实就是个‘庞氏骗局’,”唐帅觉得道理很简单,但几十万聋人相信包坚信替他们“发现了钱”,视他为带领聋人致富的“救星”,有的把包坚信像和毛主席像并排贴在家里的墙上。

守在律所的聋人除了担心讨不回钱,还对未来忧心忡忡:“如果包坚信被抓的话,谁能带我们聋人去创业?唐帅能带我们聋人去创业吗?他做不到。”

唐帅无暇顾及这些。那段时间,他的手机号码迅速传遍了各地聋人圈子,他们在当地报案就写下“唐帅”俩字和他的电话。各地的派出所懵着拨通那个号码。“我们是XX派出所的。你是唐帅?一帮聋哑人来我们这要干嘛?报你名字呢!你是干嘛的?”手机24小时不停地响,一件事讲了几百遍、再嘱托当地派出所立案,唐帅神经衰弱了,手机关了三天不敢开机。

实习生与聋哑人视频手语沟通

凌晨两点多,两个“警察”,全套警服,打着手电筒,互相比着手语在律所大门外晃悠,空旷的电梯间昏暗寂静。巡楼保安的一通电话让办公室里的唐帅一身冷汗,“哪有聋哑人当警察的!”

想起不久前包坚信亲自上门,唐帅庆幸自己没让他进来。但包坚信放出自己在律所门口的照片,还是在几十万聋哑人的微信群里炸开了,“唐律师收了包总贿赂”的谣言快速蔓延。唐帅调出监控录像发了澄清视频。“包总买了两个聋哑杀手”的传言又流出来。

唐帅还接到两个电话。第一个邀他出任法律顾问团主席,“年薪随便开”。第二个直接开价5000万,让他出国旅游两年——否则活不过元宵。

一条几分钟的视频又从微信里弹出来。一个身穿蓝色夹克的年轻男人,对着镜头比划,又忽然抄起一把小臂长的、那种杀西瓜的大砍刀,“舞舞舞”,“意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表情很凶恶,和我们普通人的凶恶比,更凶恶,因为他们的五官特别灵敏,做起表情张力特别强,像京剧脸谱一样。像演舞台剧。感觉是旧社会才会有的那种架势。”单律师说。

律所人心惶惶。唐帅好多天没再回家。段律师、赵律师、单律师几个壮汉夜里陪着他,大菜刀都别在后腰,名曰“谈事情”,其实什么正事都没谈,就坐着喝茶。

元宵节那天,单律师发信息给唐帅:“活着没?”

“活着。”

每天早上一睁眼,唐帅就用毛泽东语录给自己打鸡血: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走到这步,他知道这一遭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包坚信入狱,要么自己会死得很惨。

原始粗陋的暴力让唐帅憎恶,又激起了他更大的斗志。

他找到两个聋哑线人,花了十万,培训一个月,安插到包坚信身边收集证据。他给稳重的中年线人办了假律师证,教授了基本的法规法条,“这个时候包坚信他们最需要的是一个能跟我抗衡的(懂法律的)人”。另一个线人的卧底身份是保镖,一个年轻的聋哑壮汉,浑身的肌肉,唐帅教他使用针孔摄像机。

两个线人收集的证据,暗地里陆续发给早已安排好的接应者,打印成纸版,再转到唐帅手里。到所有证据汇总建档,交给警方,四个月过去了。

直到2018年夏天,包坚信和11个龙盈高管落网长沙。唐帅成了全国聋哑人圈子里的“大红人”。这是他接触聋哑人案件的第十四年。

七岁的毒誓

唐帅打小就是聋人圈子里的“红人”,不过只是在大渡口,在当年的“哑巴厂”振兴金属厂——厂里几百号聋哑工人,唐帅的母亲是焊工,父亲是钳工兼刨工。

1993年国企改制,哑巴厂倒闭,唐帅父母再就业始终没有成功过。“很多健全人都下岗找不到工作,你聋哑人想干嘛?你能哭倒长城啊?不可能的。只有接受现实。”那年唐帅刚上小学,和父亲母亲一样接受了现实。

在学校,他是那个衣服异常宽大且发黄的聪明男孩儿,一双鞋子穿脏了就用白粉笔蹭蹭,走路生尘。体育课后,同学们冲进小卖部买汽水、冰淇淋,他一个人去厕所喝自来水。一家三口靠外公外婆的退休工资救济,老两口生了病从来舍不得去医院。

七岁生日那天,唐帅想吃苹果,外公晚饭后去菜市场买回几个下市后半拉烂的。唐帅记得那天月亮特别圆,他站在阳台把烂掉的那半吃了,发了第一个誓:我要有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七岁之后唐帅再没许过生日愿,都是发毒誓。14岁去小卖部打工卖冰棍,做奥数家教,再后来是家政清洁工。

唐帅与父母

父亲本希望儿子与聋哑人的世界隔绝,在健全人的环境里长成“将帅之才”,还把他送到外婆家生活,偏偏唐帅是厂里学习手语最快的聋哑人的孩子,厂长夸他手语最漂亮,他觉得虚荣心得到巨大的满足。

唐帅成了邻里聋哑人的小助手,最紧要的事情是跑医院。医生的病例写得跟“鬼画符”式的,不听解释根本看不懂,不识字的叔叔“牙儿”(生殖器)坏了,不晓得挂什么科,挂了牙科和儿科,唐帅便去帮他重新挂号。

叔叔阿姨们到银行存钱也要找唐帅翻译,出去打零工被拖欠了工资,唐帅去替他们讨,“你们再欺负聋哑人,我就去找媒体,给你们曝光出去!”

如果只是些许不便,聋哑人的处境倒也过得去,但社会对聋哑人的歧视和排挤,让唐帅无法容忍。母亲去买菜,菜贩子收了50块却当10块找零,母亲算不清账,急得掉眼泪,50块是家里一星期的伙食费,只能回家把唐帅拉来理论。他尤其讨厌健全人背后骂“哑巴”,还有肢残的,喜欢从聋哑人身上找优越感。

吵架的需求多了,就要培养技能。绕口令时常挂在嘴边练口速,对着报纸高声朗读练发音。字正腔圆,语速又快,吵架的时候才有气势。在电视上看到《九品芝麻官》,周星驰对着大江大河练口才,少年唐帅心有戚戚。

叔叔阿姨们羡慕他的父母,有个手语这么溜的儿子。成为那一片儿的手语专家,也许是唐帅少时唯一值得炫耀的事,人无我有,只此一件。

后来,母亲的朋友从外地来,唐帅发现看不懂她的手语,才知道自己懂的只是冰山一角,手语竟然还有很多方言。节假日他就跑去解放碑、朝天门跟各地来的聋哑游客聊天,没事儿就混在聋人麻将馆和茶馆,外地来的聋哑人铁定在那聚堆儿,唐帅就和他们打小麻将。一年下来,学会了十几种方言手语。

虚荣心得到更大的满足,他却替聋哑人感到可悲,不能讲话已经很惨了,手语还有那么多方言,更平添一道障碍,心想着,如果手语能统一就好了。

2005年,“中国手语”颁布,唐帅好高兴,看了却大失所望。方言手语是象形的,两个拇指相对一勾,“原配”,两个小指对着勾勾,“情人”;而官方颁布的“中国手语”比划的是拼音字母,语法和健全人语法一样复杂。“唐帅”在中国手语里比出来是“TS”,“聋哑人也许以为我叫‘泰山’呢,信息都是模糊的。”

中国手语

令人困惑的犯罪

也是2005年,唐帅结束了北漂生活回到重庆。他度过了漫长的贫困生活——辍学北漂,流浪街头,从地上捡吃的,在酒吧做清洁、递酒、唱歌又兼守夜,被演二人转的东北大汉胖揍,在老同学的资助下卖盒饭。

赚了几万块回重庆,唐帅提着水果上门答谢一位叔叔,当年做家政清洁工时,他每次总多给一两百块。叔叔的客人听说他精通手语,“吃完晚饭你跟我走!”叔叔的客人是大渡口公安局的领导。当晚,唐帅就被带去了看守所,11个被审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交待的聋哑人,他一个小时就聊明白了。“现在聋哑人发案率特别高,司法界真正精通手语的人特别少,很多滥竽充数,十个案子有八个问不穿。”局长很欣喜。

唐帅就这样成了重庆市公安局协助办理聋哑人刑事案件的手语翻译。

“竟然还有一个这样的工作存在。”唐帅觉得自己绕了一圈回到了原点,又像是人生重启了。不觉得陌生,并且一切都很简单。

唐帅

匡警官最初留意唐帅,是发现这个翻译每次都能独立完成讯问,案情问清楚了还会多问几句,“为什么走到这一步”“你背后还有什么人”……

办了几十起聋哑人的案子,匡警官最头疼的是“使不上劲儿”,大多手语翻译只能做传声筒,跟聋哑人比划几下告诉他“没办法,嘴太硬”。他恼火自己的侦查技巧、询问技巧、攻心术全都使不出来,“讯问的时候,同一句话,我语速快一点,哪个词重一点,我传达的情绪、侧重点是完全不一样的,但翻译转达给聋哑人,这些技巧都没了。”

更让他恼火的是,两个都在比划,其实互相都没明白,翻译告诉他的又是第三个意思。但没有任何一个翻译承认过看不懂聋哑人的手语。聋哑人擅长沉默,翻译也懒得寻根究底,反正拿不到更多酬劳。再加上“司法效率追求一个短平快的节奏”。

曾经有个19岁的男孩在公交车上偷东西,被抓后死硬地沉默。微信里都是视频通话记录,匡警官没找到任何线索。通过一张火车票,在失踪人口库里查实了男孩的身份。凭着经验,失踪聋哑人受团伙控制作案的可能性极大,匡警官想挖出男孩背后的整个组织,于是从山东接来男孩的父母,聋哑母亲跪在孩子面前求他坦白,他仍默不回应。父母伤心地离开了。案卷零口供。果然男孩一进看守所,每个月都有人给他上500块钱的账。男孩斯斯文文,在匡警官见过的聋哑人里,是少有的念完了高中,“他对回归正常的生活全无兴趣,只想继续留在团伙里。”

聋哑人案件仿佛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执行着完全不同的规则。更让匡警官迷惑的一个案子,几十个聋哑人全国流窜盗窃,组织背后的三个健全人操控者常年在国外,从不回国,聋哑人们十年如一日忠诚有序地“工作”。

忠诚很容易,犯罪很容易,甚至是杀人。三个聋哑男人三角恋,50多岁的把一个20多岁的杀了,因为警告了两次对方也不肯退出。杀人的还邀约了另一个帮手,帮手明知是去杀人的,但相比于“帮忙”,杀人似乎不是多大的事儿。审了一夜,匡警官甚至没搞清究竟哪个是第三者,“也感受不到他的爱情和妒嫉”。

后来一抓到聋哑人,匡警官就去找唐帅,省心,唐帅自己就给问穿了,有时还能挖出更多嫌疑人。外地流窜到重庆作案的聋哑人,冒充沙坪坝的,冒充渝中区的,被唐帅问几下就会露出破绽——重庆聋哑人的事儿他都熟。

那几年,唐帅是工作量最大的手语翻译,满重庆跑,偏远的巫山、巫溪、彭水,五六个小时开车过去,紧接着主城又发了案,立刻五六个小时开回来。熬夜是家常便饭,初次传唤时间不能超过48小时,连着审两天一包烟就抽光了。后来,四川、陕西、云南、广西的公安也找他,还传出了他会“催眠术”的传说。

“她不偷,你们养吗?”

七年下来,过手上千个案子,唐帅始终记得的是两张少年的脸。

李桂生那年17岁,唐帅还记得他异常宽大的额头。父母去新疆采棉花了,他独自留守在广西老家。一个不懂手语也不识字的聋哑少年,没人知道他靠什么撑过了漫长时间,最后饿得发慌,去村里一个老奶奶家偷米,以为只要轻手轻脚就不会发出“声音”这种东西。

老太太为了一袋米拦住他。她死得很惨,额头塌陷,喉咙断了。凶器不知去向。

唐帅赶到时,李桂生已经被审了几天,两眼发红,几个熬了数夜的手语翻译告诉他,他们连一个目光交汇的机会都没从少年那得到。

“我想和这孩子单独相处。”唐帅说。

关押室的板凳、桌子、床都搬了出去,地上铺满报纸,矿泉水都拧掉了盖子才送进来。最初,唐帅只是久久地看着他,李桂生的目光扫过来唐帅就冲他笑笑。受惊小兽似的眼睛大半天后才肯定在他脸上。他试着靠过去拉拉李桂生的手,抽了回去,再用更轻的力道拉过来——一双没干过活儿的手。唐帅不知道他的父母让他活着,对他有怎样的期待。他让公安准备两份盒饭,自己是荤,少年是素。不能有筷子,俩人抓着吃,他把自己的肉抓给少年,少年全都吃光了。他知道少年接受他了。

第二天下午,蝉叫得正响,唐帅坐着打盹,李桂生忽然站起身在房间里比划着走来走去。看着他的动作,唐帅立刻叫来刑警,把两人换到有监控的房间,布置好案发现场的同类器物,摆了个一人大的毛熊替代老太太。果然,李桂生把当天的经过囫囵个给唐帅演了一遍。对照着事先看到的法医报告,唐帅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原来是用板凳砸塌了老太太的额头,原来她当时就倒地无力反抗了,原来他捂着老太太的嘴怕她声张,不知道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原来凶器是一把能掰开的折叠小刀。看到李桂生一手捂着毛熊的嘴一手割喉,唐帅的心里有种释放的感觉,同时想哭,少年比他想象的更凶残,像头野兽,他却更同情他了。

整整一小时,房间闷热,李桂生身上看守所的蓝褂子湿透了,直起身时眼泪和汗水一起滴下来。他径直走到唐帅面前,直视着唐帅的眼睛,接着双臂伸直,两只手腕合在一起,意思“你铐了我吧”。唐帅泣不成声。

最后一次见到李桂生,是开庭那天。法官问他对杀人的事实有没有异议,唐帅把李桂生曾经演给他的,又重新演了一遍,这一演又是将近半小时。少年默默点头。

唐帅时常会想起他。七年多了,再过几年,他就要出狱了。

至于那个16岁面庞白皙的乖乖女杨美,十年过去了,唐帅再没有过她的消息。

杨美是因为多次盗窃被抓的。讯问的时候,她一直不肯坐,去扶她,她全身一耸。唐帅找来女刑警给她检查,发现浑身上下,尤其还没发育好的乳房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烟戳的疤。

她被拐卖到团伙已经两年多了,反抗过,被灌屎灌尿,后来被迫扒窃,又被团伙里的男人轮奸——老大为了保证干活的人手不会因被抓而减少,女孩儿们都要被轮奸,因为孕妇可以取保——她已经堕胎四次了,确切地说是被拉去引产,在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休息四十来天,又是新一轮的强奸。

唐帅去找检察长求情,最终不予起诉。唐帅跟检察长和几个检察官一行三辆车送女孩儿回黔江老家,带了油、盐和申请的2000块钱,打算把她的案例做成典型在当地普法。女孩一路面无表情,念叨着,“没用的,跑不掉,你们把我送回去,老大还是要来找我的”。唐帅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当地派出所在高速路口迎接,带上了杨美的外婆,父母早已不在了。大家想着,外婆见了孙女一定热泪盈眶,会握着检察长的手长长地说“谢谢”。结果外婆一言不发,和孙女之间连眼神也不曾交汇过。一路上大家尴尬地沉默着。到了派出所开座谈会,检察长一句“家人也有一定责任”终于触怒了外婆,“你们把她送回来干嘛?你们养她啊?”所有人都愣住了,“她在外面偷,也是偷那些有钱的,她在外边偷,我还有口吃的。她不偷,你们养吗?”

三天之后,警方监控到杨美买了车票离开老家,又到重庆主城来了。再没更多消息。

后来,唐帅有了自己的律所。不时会有从团伙里逃出来的聋哑姑娘,带着一身伤来律所找他。她们或者被拐卖,或者以招工的名义被骗到聋哑团伙。有的被化了妆丢到舞厅——被摸一次50块,自己能分到几块钱。有的直接被拉去卖身,那些花钱来玩的健全人大多不把聋哑人当人,变态的姿势,变态的要求,团伙里的老大和男人们也不把她们当人。

有的姑娘被逼着透支自己的信用卡,被打晕,被迫吸毒,卖淫,还在接客的时候被拍视频,但坐在唐帅面前时只说要讨回那2000块钱,仿佛其他的遭遇和伤害不值一提,仿佛只有钱是重要的。

常常在唐帅仔仔细细帮她们写好报案材料后,她们就消失了,像是他努力打开了一扇通往聋哑人世界的大门,却看见了更深的无力与封锁。

激情辩护

唐帅很难说清究竟是哪个案子让他下定决心去做律师,不过手语翻译的被动性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聋哑人大多请不起律师,免费的法律援助律师常常只在开庭的时候念完所谓的辩护意见,没有任何辩护过程。

“遇到再值得同情的聋哑人,你的职责就摆在那儿,你仅仅是翻译,你仅仅是讯问,你左右不了什么,不可能成为这个案子的主导。”

下决心参加司法考试,晚上复习,太困了就用小刀割自己,血流着最提神。手腕上至今还有几道不深不浅的疤,更多在腿上,不至于太显眼。考上西南政法大学法律系,他两年修完了四年的课程。

还是实习律师时,凭着手语翻译积累的人脉和侦查经验,他的案源就能养四个执业律师。后来连着打了几个大案子,在行业里成了名,执业第一年就成了律所的合伙人。

每次开庭他都激情辩护。“有个聋哑人,没有工作,靠家人救济生活。一对和他要好的聋哑夫妻死在一场车祸里,留下五岁的小女儿,健全,可爱,他没多考虑就把孩子抱在身边打算抚养成人。生活更难了,两张嘴要吃饭,孩子的花费比他自己的还高,每次孩子生病都像要他半条命。小女儿七岁了,要上小学,他从不怀疑健全的孩子理应好好去读书,要缴学费,买新衣服,买书包……他在公交车上偷了别人两万块,他没想到能偷到那么多钱,而那是人家手术救命的钱。我不否认他错了。但他是善还是恶?他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和社会新闻里为了一个iphone去卖肾的价值观扭曲的人相比,他不是怀着最朴实的人伦感情吗?……”

常常,他感觉说服了当庭所有的人,才结束辩护。

有时在公交车、在轻轨里遇上,聋哑人都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唐帅寒暄着问去做啥,对方两个拳头上下一锤:在上班。他很尴尬。公交车、地铁扒窃,已经基本被健全小偷们摒弃了,因为到处都是监控,但聋哑小偷们还坚守着,不过他们的工具升级了,长镊子藏在袖口里,很轻巧,什么地方都伸得进去。聋哑人手感特别好,还能眼观六路。放风那个食指在鼻子底下一蹭:偷吧。唯一的漏洞是不能耳听八方,他永远自以为没有声音,一旦下手,就不会收手。所以他们会静静地观察很久很久,超越寻常耐心的久。不过他们从不当着唐帅的面偷东西,遇见他,就暂时不“上班”。

和父母那辈聋哑人相比,唐帅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更难了。当年有福利厂,聋哑人们哭哭闹闹得到一份工作,尽管下了岗,熬到年纪能领个“老保”。“如今竞争这么激烈的求职环境,连健全人都望而生畏,聋哑人能怎样呢?”十来年的时间,很多事情都挪到了网上,唐帅看着聋哑人被时代甩出去。唯一的利好只剩视频通话了。当年街坊邻居亲近,每天凑一起打打麻将。现在的年轻人回家门一关,把手机架起来,打漫长的视频电话。

不少聋哑男人打工多年也找不到媳妇儿,如果需要花钱解决需求,他们会去找健全姑娘,把价格写下来,偶尔讨价还价,若说有什么遗憾,就是如果对方也很享受,他听不到。至于做这个营生的聋哑姑娘,客人却基本是健全人,有的喜欢在事后和她讲很多很多话,她就坐在那打毛线。大多是想找新鲜感吧。有的是太寂寞,秘密说给聋人听,不尴尬。

聋人为了不寂寞,则会刻意地“群居”起来。唐帅的邻居有一户聋哑人家,一女六男,女的50多岁,男的都是20多岁的小伙子,大家排名不分先后,两个小指相对一勾,都叫“情人”,平时各自打打零工,赚了钱一起花,统一分配。古老的生存策略,大概确实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了一些人,至少让他们不孤独,活着也似乎不那么艰难。

从始至终,熟悉唐帅的聋哑人都分不清翻译和律师有什么差别,只知道犯了事儿能直接去找他了。没事儿的时候喜欢拉他去蹦迪,那是他们觉得最好的快乐方式,进了迪厅直奔低音炮,能感受到哐哐哐的共振就能掌握节奏,听不到旋律也不重要,开心就是淹没在霓虹灯光里全身扭起来,叫上一打啤酒,喝上头了再接着蹦。不少聋哑人酗酒,纯粹只为上头,喝高兴是唯一目的,没有什么酒桌文化。唐帅觉得轻松,拿出和法庭上截然不同的一套语言系统和他们相处,他游刃有余,荤素无忌,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底层生活,原始热闹的欢腾和悲哀。

灰色边缘

小时候他就帮聋哑人出头,但那时的生活始终是灰色的,手语,这个人无我有的东西,似乎并不被同龄人放在眼里。做了律师,他才真正觉得施展了抱负,春风得意,其他律师能打的官司他都能打,别人打不好的聋哑人的官司,他更是得天独厚。

尤其在包坚信落网之后,仅仅去年去找他报案的聋哑人就接近6万。

他登上“法治人物”盛典,成为“2018年度中国正义人物”,CCTV报道他,BBC的头条也给了他,一年接受了三百多家媒体的采访,同样的话他快说吐了。

之后,他觉得自己成了法律行业的一个“公敌”,“同行的那些眼神我看得出来。”说起在中国做律师的艰难,行业资源都被大律所垄断,他一朝成名,难免动了别人的奶酪。

所谓“唯一的手语律师”,有人觉得他沽名钓誉,有人调侃他是“网红”,还有人说他背靠二千万聋哑人一定发了大财。在更新的传闻里,他还成了“全国所有聋哑人犯罪团伙背后真正的老大”。

司法部门里欣赏他的领导时常劝他:谨慎走好每一步,量力而行。

唐帅与当事人交流

任务又来了

找上门的聋哑人越来越多,每天一进办公室,唐帅远远就看到门口坐着一堆人,看到他,脸上瞬间五官骤起一笑——啊,聋哑人。任务又来了。

近两个月,唐帅疯狂地吃槟榔提神。常常通宵和一群聋哑人比划。聋哑人打手语的时候极少望着对方,兀自讲下去,以至于中途想打断常常要挥手好久。记录下一个又一个名字,身份证号,残疾证号,案情细节……办公室里浓浓的烟雾,吸起来像是吸进一堵墙。理清来龙去脉和所有信息,他已经没心力再去关心这些聋哑人过着怎样艰难荒谬又得过且过的人生。

有的做好笔录很兴奋:“行,你现在过去给我把这个官司打赢!”有的报了案也不肯走,蹲在律所门口,守着唐帅像是唯一可做的事。律师们去吃饭就带上他们,后来给他们叫外卖,再后来实在管不起了。一个外省来的小伙子告诉唐帅:“我没工作,给我找份工作。”对那些以为唐帅律所是搞慈善的聋哑人,年轻律师们开始只觉得荒唐,后来有些愤懑,“没完了,帅哥,这是道德绑架。”

唐帅觉得聋哑人只是在用前现代的规则生活。聋哑人走出从前的世界的封锁,需要更宽广的道路,因而他也想帮聋哑人创业,投资聋人茶叶品牌,也许从一家网店开始。

韩锐是唐帅物色的第一个经营者。他是因为被朋友拉进传销骗局来找唐帅的,计算机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带着一脑袋的编程知识做着各种杂工。他拥有聋人少有的能和健全人打交道的理解力,能大篇大篇写字交流,打手语的时候难得地会望着对方的眼睛。

花了一晚上,韩锐写了一份经营模式计划,有些类似传销模式——他被骗的那种方式——律所年轻的许律师看了提醒唐帅,投资聋哑人创业要非常慎重,一个不小心会让别人误会你利用聋哑人赚钱。唐帅一下子沉默了,韩锐感受到了那瞬间的沉默,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唐帅第一次筹划帮聋哑人创业了。去年,他曾和单律师、赵律师几个人凑了十几万,在大渡口步行街租了个小门面,开了间便利店,请相熟的聋哑人去打理,门口挂上“聋人便利店”的大牌子,还挂了“你好”“谢谢”的手语图,写了提示板:这个店是聋哑人的,有需要的话,请在前台拿纸和笔。如果能做下去,他们想着未来做成连锁店,全部由聋哑人来经营。

结果,丢东西。

他们调了监控,外面人欺负店员是聋哑人,专偷他们的店。门口“欢迎光临”的提示声当然派不上用场。便利店半年就亏垮了。

“粗眉毛”最近又回唐帅家了。十年前,唐帅收留了他。他从小无父无母,被拐卖到团伙,做事踏实肯干,偷也认认真真,坐了几次牢。唐帅当时是他的手语翻译,他说老早就不想偷了。唐帅去找他老大谈判,“这个人我要了,你没意见最好,有也没用,反正人我要带走。”

这些年里,找到机会,粗眉毛就去打工,失业了就回来。十年过去,今年他30岁了。

他没什么爱好,不和人打招呼,也不对视,喝酒时找他碰杯,他低着眉大力地把杯子撞过来,然后深深地喝一口。见大家吃好了,他立刻收了碗筷,随后在厨房叮叮当当洗刷干净,两只湿手在大短裤上一拍,屁股上两个大水印子,径直穿过客厅回了房间。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能把一份工作做久些,希望工厂查到他十年前的案底后仍能容他继续干活儿。

年轻人

唐帅曾经想把“衣钵”传给他从实习律师带起来的唐云。他敦促唐云去学手语,请了手语老师每周到律所授课,所有的年轻律师也都跟着一起学,但包括唐云,没一个人出师。他还希望唐云去关注能帮聋哑人与健全人顺畅交流的技术手段,唐云案子多了也无暇顾及。聋哑人的案子唐云也试着接手,但无法直接对话,让他无法与当事人建立彻底的信任感,甚至无法共情。唐云知道,唐帅对他有失望。

唐帅的睡眠不好,前两年经常凌晨三四点爬起来看纪录片,有次看到邓小平的追悼会,“港人治港”四个字让他忽觉脑壳开窍,于是招聘了几个聋哑大学生进行“魔鬼式培训”——如果律师们无法掌握手语,那就让聋哑人来为聋哑人做法律咨询。

谭婷就是那时候进律所实习的。她第一次参加司法考试,客观题过线、主观题只差十几分。作为聋人世界里的“精英”,她能笼统地理解他们的遭遇,也只能用唐帅常挂在嘴边的话笼统地总结,“聋哑人的法律意识太淡薄了”。

邱福林和谭婷是同期。他一直感激父母在他重度耳聋后及时给他戴上助听器,对口语的学习严格要求。但从小在半聋人的口语班,他手语不甚精通,和完全聋哑的人也少有往来。

他弱听,喜欢音乐,最开心小时候父母带他去听钢琴音乐会,不过轻弹琴键时他听不到,快速的音符他也难以分清,比如肖邦的即兴幻想曲,听起来断断续续。他喜欢周杰伦的歌,最爱《青花瓷》,但有的词听不清,退而求其次喜欢张韶涵的《隐形的翅膀》,因为明亮又清晰。后来听说健全人也听不清周杰伦唱的是啥,他睁大眼睛,“发现新大陆了!”惊讶中略带欣喜。

“人都想和自己相似的人找归属感”,他有三四个朋友,都和他一样弱听,话不多。平时一起玩《英雄联盟》,很少语音,打字更快。一个男同学在广东的家族企业里做管理,管聋哑工人,生意好的时候给他们多发一点,生意不好的时候欺负他们一点。在残联做文职的女同学喜欢追星,鹿晗有演唱会就去追一下,虽然在现场也听不太清爱豆的歌声,但能感受到气氛就是最大的满足。邱福林不太理解,“又得不到,何必呢。”

尽管是聋人实习生里唯一一个能和健全人顺畅沟通的,他心里却隐隐地自卑,觉得自己和几个朋友才是真正的“边缘人群”,健全人的程度跟不上,聋哑人的圈子也融不进。

钟凌之是中产家庭长大的阳光男孩儿,喜欢看美剧,喜欢《复仇者联盟》,爱美国队长。唐帅喜欢他的上进心和意志力。不过他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聋哑人进入传销组织,只能怪他们自己,或者命运。

一旁的郝舒欣听了有些恼火:“你了解聋哑人吗?他们为什么要进入传销组织,是因为他没有钱,没有工作,他没有经济来源,他要活。大哥,你就是一个聋哑人,你连你自己身边的群体你都不了解,怎么工作!”郝舒欣越说越激动。

郝舒欣是律所唯一的手语翻译,和唐帅一样,父母都是聋哑人。她本该在今年夏天参加高考。一年前,她梦想着考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但对于一个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敏感少女,梦想是梦想,逃课、抽烟、喝酒、当太妹是现实,学校生活也让她难以喜欢,同学知道她爸妈是聋哑人,往她身上吐口水,说聋哑人都是小偷——她觉得待不下去了。在CCTV12看到唐帅,她觉得自己出身和他很像,几天后,便坐上了包头开往重庆的绿皮火车,母亲陪着她,坐了22个小时的硬座。

见唐帅那天,大概是她第一次感觉“特别紧张”,除了一手利落的“自然手语”,她什么都没有。唐帅静静地看着郝舒欣把他们的交谈翻译给妈妈,“留下你是因为你母亲大老远陪你来面试,我心疼你母亲。”2018年夏天过去,18岁的郝舒欣成了律所正式的手语翻译。而今年夏天,最让郝舒欣有成就感的事之一,就是张昭二审减刑了一年半。

第一次见到张昭,隔着会见室的栏杆,一个25岁的男人瘦得像男孩儿。他反复对郝舒欣比划着:该认的我认,但那条黄金项链我真的没偷……腕子上的手铐磕在桌子上“哐啷哐啷”刺耳地响,张昭浑然不觉,两个小时会见,郝舒欣一直看着那对手铐,觉得很扎眼。

他是因为母亲做清洁工养着他和妹妹两个聋哑孩子太辛苦,才去偷东西的。他想好好认罪,但手语翻译看不懂,警察也催着他画押。郝舒欣替他委屈。他被关押快一年了,母亲没去看过他,也没给他上过账,花了所有的积蓄为他请了律师和翻译。他怯怯地告诉郝舒欣:虽然犯了罪待在这里,也要干干净净,我只有一条内裤,能不能让我妈寄几条内裤过来。

官司打赢那天,郝舒欣激动地冲到张昭面前,趁着狱警没带走他,把写着自己名字和电话的纸条塞进张昭口袋。

律所助理、手语翻译郝舒欣(左四),聋人实习生邱福林(左五)、钟凌之(右二)、谭婷(右一)

被损耗的

唐帅不知道这些年轻人未来会如何,当下他只希望他们能通过司法考试。

至于他自己,他觉得有些孤立无援。他希望能赚足够多的钱,一部分留给家人,再留下一个聋哑人法律援助基金会。然后自己去泰国礼佛。但有点遥遥无期。

辛苦久了,意志容易被磨损。有时路过江北天桥,他看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一看就是四十多分钟。眼睛里空空的,只有不息的车流无意义地穿梭往来。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对了。近来他不时会盯着一个东西看很久,有时目不转睛的就是三四个小时,难得休息的时候本想放空自己,“这一放空就放得不要不要的”。

他已经失去了对美食的兴趣,加班宵夜永远是最辣的火锅。从前看完卷宗独酌一杯,觉得人生值得享受,如今,喝酒的乐趣也消失了,出去吃饭局,再好的茅台偷偷往纸巾上倒。把当年喜欢的僵尸片找出来看,全无半点刺激的感觉。他觉得还丧失了另一个宝贵的东西:怜悯心。看到再可怜的人,会去帮他,会行动,但因为同情而想哭的那种心情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有时会走偏,会想象如果他是法官,就把那些将犯罪的手伸向聋哑人的人都给重重地判了,尤其是那些搞传销、搞集资的道貌岸然的所谓企业家。他知道自己太累了,才把疲惫转嫁给了犯罪的人。

尽管有时感到绝望,他还是相信上天让他通晓手语,又阴差阳错做了律师,赋予他一种纯粹的功能,也表露了冥冥中一个纯粹的目的,“如果我不干呢,我还能找到我生存的意义吗,老天会给我一个继续生存的理由吗,我还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深夜的KTV里,唐帅唱着很久之前的歌。如今已经没有人那样唱歌了,过时的颤音和转折。他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没有正常人的节奏,没有正常人的感情。没有人真正了解我。”

补丁的宿命

父亲和外公外婆如今仍住在“百花村”当年哑巴厂的家属楼里。一条向上攀的台阶小路上去,两边是老式的小茶馆、机麻房、盲人按摩店,明明铺子小得可以一眼望到底,但黑洞洞的让人看不清里面年代久远、面目模糊的陈设,路边最时新的玩意儿是两台投币电子橱窗柜机,每个格子亮着灯,是小路上最明亮清晰的摆设,乍看以为里面摆着酸奶、饮料,细瞧是一盒盒各式样的性用品。

唐帅的父亲小名叫“揪揪”,因为得过腮腺炎,重庆话叫“烂羊子”,后来又被开水烫,颈部很多疤。很多聋哑人的名字只是一个熟人社会里的代号,通常是某个有特征的身体器官,比如长着鹰钩鼻的,代号就是右手虎口在鼻子前比出一个钩子的形状,他就叫“鹰钩鼻”,一个脖子很粗的人,手掌罩着喉咙,代号就叫“粗脖子”,长相英俊的代号是用手抹过面颊,“漂亮”……“揪揪”就是父亲的代号。

父亲从前不懂事,长期给家里惹祸,好赌,儿子的独生子女费也拿去赌。为防备他抽屉上了锁,结果抽屉的底子就漏了洞。怪,家越穷他越赌,有钱了反倒不赌了。

他是同龄聋哑人里少数识字多的,聪明,爱干净,家里一尘不染,锅碗瓢盆擦得亮闪闪,20多年的冰箱里面外面看不到一滴水渍菜渍,擦地的帕子雪白,也用擦地的大力给儿子搓背。自己洗澡时父亲喜欢吹着口哨,莺歌燕舞的,旋律是自创的,类似《牧羊曲》的风格。他曾借个电子琴让儿子学着弹,唐帅蒙混着,想着父亲也听不到,父亲就站在门口,有人上下楼就拉过来问:“你听我儿子谈的是啥?”

台阶小路的最下面是一栋五层高的老楼,街坊们都叫“黑炮楼”。熟人社会里,有人干起了营生,周围人就跟着有着落;有的人做了坏事,也就拉着更多人陷进来。黑炮楼就是干坏事的人的聚居地,偷抢拐骗嫖吸毒嗑药的都住在里面。互相走动就“拿个包子”,也就是买卖毒品。被抓了放出来的百分百还会再吸,因为在那“包子”实在轻易可得。如今,黑炮楼的人大多老了,有的老死了,有的吃药吃死了。邻里们在楼下的牛筋面馆吃面,照例唠着家常。唐帅小时候很喜欢那家的面。

黑炮楼

姨妈开了个麻将馆。唐帅的“麻龄”从五岁开始,十个指头轻轻一过就知道是108张麻将牌里的哪张。有时和母亲打个照应,晚上才能有饭吃。稍稍多赢几十块,母亲就带他去吃最爱的火锅,永远只点两个菜,一盘豆芽、一盘土豆,底料钱都抵不上,只有那个生了唐氏综合症女儿的老板娘肯做他们生意。

长大一点,他在机麻房帮工,也陪着嬢嬢们打麻将,挣点零花钱,还带着一起打工的用唾液给生殖器消毒的小伙伴去看男科。经常来照顾生意的于二妈有次走了霉运接连输牌,“帅儿,你见过茄子奶不?”“啥叫茄子奶?”“老娘今天让你见识一下!”随即衣服一搂,把胸整个扔出来,桌上的麻将给击倒了一大片。唐帅那晚再没和过牌。

百花村里三教九流,机麻房里各种脸色,大多数人依靠本能悲伤又欢乐地活着。不过唐帅聪明,是那一片成绩最好的孩子、大家都喜欢的幺儿,在百花村有资格吃百家饭。

唐帅家里过于安静,没听过父母喊一声“儿子”,他也没叫过“爸”“妈”,拉着个人聊天就是一整宿。经常陪他聊天的李嬢嬢如今给他当业务员。李嬢嬢飞叉叉的,“一会儿去东一会儿去西”,给律所宣传业务时擅长和当事人聊家常。李嬢嬢开朗,“每天潇洒自如”,离了婚的前夫她也管饭,前夫就在家给她“捣乱”,“修脏”(就是不洗澡),把冰箱电源拔了,还对着里面的死鱼念经,一冰箱的肉都臭了,最让李嬢嬢心疼的是新买的八百块钱的好牛肉。

如今,工作压力大的时候,唐帅喜欢听于二妈、李嬢嬢骂人,说段子。前两年外婆催婚,他把于二妈带回了家。外婆再没提过相对象的事儿。

几年前他遇到过一场“本不会有结果”的爱情。“爱过,苦过,痛过,够了,而且是深爱过,无怨无悔地深爱过,哪怕是体无完肤,也试过了,为爱情放弃自己当时所有的钱。够了。”

有电影公司想把他的故事拍成电影,《我不是药神》那样的,让他去看。他小学毕业后就没进过电影院了。后来在手机上快进着看完了片子,唯一打动他的是那个买“假药”被抓的老太太,她说“我想活”,唐帅觉得心被抓了一下。他想到了聋哑人。

“未知恶,焉知善。”这份工作做久了,唐帅渐渐有种物化自己的倾向——为填补人群之间鸿沟而存在的一个补丁。挺住意味着一切。为此,他觉得他对自己有些残忍。

今年3月,唐帅生日,律所同事们一起去喝酒。他不想陶然一醉,只是给暂停一天的工作一个缓冲。许多同事喝多了,一起围着唐帅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祝你前途光明……

*文中李桂生、杨美、张昭为化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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